在俞振飞看来, 白露生或许是传习所最好的负责人——诚然, 他的资历不够深,技艺也不够纯粹, 介乎于北昆和苏昆之间, 他走的是张小福改良后的路子。但和穆藕初的观点一样,他也认为露生时间多、精力旺盛,难得的既通昆曲、又没有任何生活上的压力, 甚至也不追求大红大紫于菊坛——他是真正的闲云野鹤, 翅膀上镶金边的。

俞振飞劝沈月泉:“这种养尊处优的通达人,错过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了,师父既然能放下张小福的事情, 能否也同样放下南北派别的成见?”

沈月泉默然片刻:“别的不说, 这个人身上挂着生意, 又不是长住苏州,你们一个在北平、另一个在南京, 今天高兴聚在一起, 明日一散,苏州剩下谁?”

“也未必一定要在苏州办事。”

“你要把传习所迁去南京?”沈月泉有些心凉:“昆山腔自古就是发源在苏州。”

“不是迁传习所。”俞振飞推开窗子, 放些凉风进来:“这两天我们谈论了一些招生的思路, 明卿说得对——徒弟不是求来的, 应该由我们选拔才对。”

当时他们三个人商量传习所的事情,别的都很顺利,唯有是否来求岳听了一会儿, 说:“我觉得你们思路有点问题,又要招徒弟、又要搞改良剧目,两件事都很费劲,为啥不合在一起做?”

那两个都有点儿呆:“合在一起做?!”

金总两腿一盘:“搞娱乐圈,得有个完善的运作思路,懂吧,首先你得确立一个正确的营销路线。”

金总好歹是玩过娱乐产业的男人,用现代的眼光来看,要打造一个成熟的娱乐产业链,首先要选对商圈。民国不是21世纪,没有网络和电视来缩短观众距离,所以选一个人口繁盛的大城市是火起来的第一前提。21世纪的一线城市是北上广,民国目前的一线格局是上南北——上海竞争太激烈、北京又是京剧的大本营,权衡之下,南京其实是最好的舞台。

它远比苏州繁华,又对昆曲有良好的接受度。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把昆曲往外推。”求岳摇着大蒲扇道:“俗话说得好,有多大舞台发多大骚,没有舞台说个鸟。”

另一个方面,如果把传习所看成是一间娱乐公司,那么显然它的品牌被运作砸了——好的娱乐公司是用业绩来吸引练习生,告诉他们只要出道包你能红,而不是天天画饼,干吹我们的教师很专业。

对娱乐圈来说,资源比实力更重要,这是个残酷的现实。并且它还有马太效应,越红越火的圈子就越能吸引到更多人参与,越大牌的公司越能招到高素质的练习生。

现在的沈氏兄弟,自己都凑不齐一个完整的班子,演出也是在茶园酒肆的小场地,前辈的资源都虐绝还谈什么奶后辈,练习生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来报名吧。

收不到学生简直太正常了。

“所以咱们得自己创造资源,创造品牌,用造星带动产业。”金总指点江山:“如果改良的昆曲能一炮而红,那练习生根本不用愁,你红了就会有人来抱大腿,这个剧种回春就会有母鸡来下蛋——到时候还烦什么招不到徒弟?估计招生还得搞海选呢。”

这话恰合了俞振飞的心意,不禁拍案欣喜:“就是这样!”

这人对现代汉语接受度真尼玛良好,金总叭叭说了半天,忽然回过味儿来:“不是,涤盫,你听懂什么叫练习生了?”

“不就是徒弟吗?”俞振飞俏式地一敲折扇:“换个说法罢了。”忽然见求岳拿着个大蒲扇,偷偷学自己的样子,忍不住好笑:“你学我干什么?”

金总:“……”你姿势很帅学一下不可以吗?

真是不比较不知道,平时挺少看见露生跟业内帅哥站在一起,来杭州这么一比,顿感人般配是靠气质,人家两个站在一起就很偶像剧,自己站在旁边像带资进组的。

挫男也是有梦想的,金总也想那么风流儒雅地跟露生般配一下嘛。

心里想,不好意思直接学,金总:“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黛玉兽笑嘻嘻:“你明明就有啊。”

俞振飞瞧他大马金刀地举个蒲扇,虽然面目俊朗,姿势好像个傻大狗,真白瞎了这幅玉面皮囊!心里顽劲上来:“别说,还真得学学,这传习所的出资人就没有一个不是文雅人,咱们好歹姿势先把文雅了?”

金总:“……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朋友还讲个物以类聚,说不得我们两个文雅人一个队,你自己单独一个队嘛。”俞公子拍拍露生的手:“是不是?”

黛玉兽磕着瓜子,点头点头。

“……妈的!散伙啦!”

企划案就这么出台了。为了维持苏州和南京的平衡,也出于对昆曲发源地的尊重,最后的版本是把南京作为练习生培训基地,优秀学员才有资格选派往苏州接受强化训练——这就是把苏州变成了昆曲的朝圣地,对未来的学员,是个激励制度。

也给足了穆藕初和沈月泉的面子。

俞振飞向他师父道:“眼下我要先回北平,决定是先将新戏排演出来,您善于度曲,又能笛能琴——”他踟蹰道:“露生想邀您去南京小住,常常见面,好商量本子。”

沈月泉听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心中觉得这个白老板温柔中亦颇有心计。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他是知道自己不太愿意京昆合流,因此用了这个缓兵之计,天长日久地好打感情牌。再一者自己在他那里住着,新戏必然要说话,如此一来即便作了什么改动,也是大家一起担责任。

这就叫苏昆界的老人们无话可说。

看他柔柔弱弱的,这事情做得真是滴水不漏!

沈月泉无奈道:“小五,你想没想过,这个班子要是成了,你这是在给姓白的做嫁衣裳。”

俞振飞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担忧,沈月泉久在菊坛,行当里勾心斗角利用人的事情看得太多了,虽然怜悯露生,只怕他又是第二个张小福,把自己这些有名的笛师琴师骗去,再叫俞振飞来抬轿——无非是怕他借势盗名而已。不觉傲然一笑:“师父小看我?要说程梅这等红遍大江南北的人物,今日或许还压我一头,若是我连白露生的场子也镇不住,那就是我白学了这么些年的戏!”

这话说得极是潇洒。

沈月泉默然无语,他望着这个徒弟青春俊秀的面庞,英姿秀雅,很像他父亲,又多一点小虎的桀骜,转目又见金会长在楼下蹲着,不知土里抠什么东西,白老板抱个花锄,站在旁边看。

三个人都好像孩子。

不记得自己是否也曾这样意气风发过。

人生就是这样,在意的事情越来越多,忘记了当初想要的是什么。

良久,他拍拍俞振飞的手:“但愿是能够一举成功!”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沈月泉要回苏州先行安置,约定了十月趁秋凉到南京。俞振飞自回北平去,露生和求岳便乘了家里的船返航句容,自运河至镇江,再往南京转航,这也是货船来往常走的路线。

来时也是水路、去时也是水路,教求岳想起穆藕初说的话:“幸好有个运河,一个钱塘江把杭州铁路弄得不大便利。”

铁路对工业社会来说,真的蛮重要的,至少现在是不能指望高速公路。金求岳没忘记时间已经离37年越来越近,他想过要把工厂向更安全的华南或西南转移。

问题是内陆交通很不便,现在移,对生意肯定是有影响。如果有一条铁路连通江浙和西南,那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可是谁知道未来怎么样呢?

金求岳有时会觉得迷茫,他总是先做了才去想为什么,先搞了再想怎么办,对于未来这件事,到底是留在南京正面刚,还是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他心里一直计议未定。

尤其是家人怎么办。

从河面上收回目光,见露生在旁边懒着打盹儿,把他拉起来道:“你怎么又睡了,白天也睡晚上也睡,瞌睡虫啊?”

露生娇慵道:“晃悠悠的叫我睡一会儿不行吗?”抱怨着,还是坐起来,跟求岳并肩在舷窗下坐着,捡碟子里红心李子吃,太湖买来的,又说:“这一回去可有事做了,我想着今年金公馆拨回来了,要么就把榕庄街改成传习所的分院,那里房子多,也方便,就让沈先生在那边住下来。”

还要重新打点金公馆,再把金忠明接回来,一件一件,都是事情。

求岳却笑道:“别提了,就是传习所的事一打岔,我把你出国的事情给忘了。”

“出国?”

“嗯啊,露生,你想不想去英国?”

这话甚是耳熟,露生没说话,咬着李子,拿两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求岳。

求岳笑道:“我想送你去英国留学。”

他在上海那几天,和章乃器聊得挺开心,说到露生好几个商业创意,叫章行长十分吃惊,说:“他既然这么有天分,为什么不去留洋呢?”

金总感觉这非常有道理!

反正现在考学也不难,有钱就行,露生的文化水平早他妈够念大学了。此时趴在露生旁边,说:“你要是想去,我们就直接保送在国立东南,这个我问过章乃器和成碧,都说以我的身份很好办。在国内拿一个文凭,然后申请国外的大学,至于是剑桥还是牛津,就看你自己喜欢哪个了。”

露生还是不说话。

金总有点尬:“不是,你别不说话啊,不想上学?”

露生含着李子道,含含糊糊地说:“我洋文也不懂,上什么英国学呢?”

“这有什么啊?我教你,只要有个语言环境很快就能学会的。”求岳在他旁边翻了个身:“你喜欢艺术呢,我们就念艺术,喜欢金融呢,就念金融,英国美国都很好,出去见见世面,感觉很不一样的。”

“……那你陪我去吗?”

求岳捏捏他耳朵:“想让我陪你?”

露生低下头去:“你又走不开。”

这一会儿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想起几年前就是为了金少爷要把自己送去英国,那时候闹出人命,因此才和这个冤家遇见了。

现如今他也要送自己去外国。

可是心里迷迷茫茫的,都是温暖,要说胆怯当然有,可是更多的是人生从来没有过的期盼。

——多好啊,到外国读书!

求岳看他眼睛闪闪发光,知道他心动了,搔搔他脸蛋儿:“想去,是不是?”

“那也得把家里这些事情忙完。”露生红了脸道:“一年两年都说不定的,而且你不陪我我不去。”

“哎哟我的妈,娇宝贝,哪有上个大学还老公陪读的,真他妈想到哪儿是哪儿。”

露生难为情了,别过头去:“你才是想到哪出是哪出,刚答应了人家传习所,现在又说留学。”

模模糊糊地,他心里觉得似乎有些不对,求岳这主意很突兀,说得也没头没脑,好像是一时兴起,但又句句认真,不像说笑的样子,是真有这个打算。

过去叫他分开三个月都哭,怎么好端端地又说起留学呢?

疑惑之间,听求岳低低笑了一声:“说得也是,这个事得从长计议,其实我就是一个出发点,想让你多走走、多看看,人生经历丰富一点。”他托起露生的手:“我知道你挺羡慕人家上过学的。”

金少爷念过大学,露生不知道引以为豪多少次,嵘峻念了大学,露生也是佩服得不得了。

这话把露生说得心中温软,顾不上疑惑,情不自禁歪在他身上:“原来都是逗我的。你就会弄些谎话来哄我,明知道我肯上你的当。”

“说真的啊,没骗你。”求岳低头亲亲他:“振飞也跟我说了,他之前在暨南大学做教授,这两年传习所你们一起做事,可以叫他指点你写个论文,一边工作,一边申请大学,这样哪个都不耽误——你喜欢英国还是美国?德国也行,不过我不会德语,可以叫海琳教你。”

——就是他这种粗中有细的柔肠叫人心里恋恋的。

露生把头埋在他怀里,口不由心地撒娇道:“我哪儿也不想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 - 终于有电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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