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路上是急急的, 回来就不急了, 八月里的水路是最清凉的路,他们是清凉里还要再拣清凉的法子走——白天将船泊在柳荫里, 太阳落了, 就在一片月色里起锚。

只是晚上虫子多,一群一群的水蚊子,这种水蚊子不咬人, 但是好奇心很强, 见了灯就追着飞,给汽灯烧焦了掉下来;又有一种没翅膀的,趴在河湾的静水里,船一开, 无辜地被水冲得乱飘, 随波逐流的样子。

露生觉得它们真是薄命。

他拿扇子驱它们, 这一群劝走了,那一群又回来。坐在船头, 怜悯地想, 人和这些虫子其实没有什么分别,都是喜欢什么就奋不顾身地去了。

求岳从船那头走来笑道:“这都是闻着你的香味儿来的。”

露生低头一笑, 把船头的风灯熄了, 打起帘子, 叫月亮照进船舱里来。

他们在路上买了这条小船,露生随口说了一句“大船不及小船凉快”,求岳真就给他买了一条——叫过湾里的船家, 也不问价钱多少,拿一百块叫他收拾干净。那船家欢天喜地擦净了船,拿竹篾子铺好了,干干净净地拴在货船后面,叫货船拖着走。

露生也不拦他,就在岸上摇着扇子,抿嘴儿看着。等求岳这头喜滋滋地跑来,拿扇子在他头上一敲:“乱花钱。”

“那我退了?”

露生又伸手拉住他:“买都买了,人家好辛苦地收拾齐整,你退了岂不叫他空欢喜一场?”

“哪来这么多理由?”金总插兜,弯腰看他:“喜欢就给你买来玩——晚上咱们就在这条船上。”

露生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把脸都热了。

他们在夜色里并头躺下,露生翻一个身道:“你这次回去好像不大着急,也不怕工厂里人不在。”

求岳在黑暗里捉过他的手,放在鼻子上嗅,亲了一会儿,说:“工厂不能总是依赖我。”

“不依赖你,依赖谁?”

“咱们不能一直在一线蹲着,生意做大了,就要把适合的工作交给适合的人负责。我是个经营者,不是个技术员。”求岳也翻过身来:“接下来半年,我打算让嵘峻接手工厂的一线管理,市场那块儿就让齐叔叔负责。”

制度已经立下了,职能分工也起来了,现代企业不靠人治,靠法治。

露生觉得他在偷偷解自己的扣子,边躲边笑:“他们把事情都做完了,你做什么呢?”

金总一把给他按在被子里,笑了一声:“我做什么?我买条船,专注开船。”一面闻着他的脖子:“你怎么总是这么香?”

露生给他亲得酥在枕头上,又是情动、又是害羞,半天才说:“你慢一点儿,这小船晃得很。”

“真的好香。”求岳把头埋在露生胸口,轻轻舔了一会儿,摸着他的脸问:“你背着我偷偷擦香水?”

“谁擦香水?自小就有的,还为这个被疑是偷了脂粉,挨过打呢。”露生抱着他的脖子,自觉满脸都是红晕:“我自己也不大闻得见——嗳!轻点儿,弄死我了。”

末了这句就有些身不由己的哭腔了,娇滴滴的,给水浪的声音盖住了,只听见求岳沙哑的笑声,在他耳垂上舐了一会儿,笑道:“我还没使劲儿呢。”

这一路是风光旖旎的一路,他两人拿考验工厂当借口,在这条情人船上乐不思蜀。两三天的路倒走了快十天才到家。说不得一路上温柔缱绻,真正是饥餐美人唇上脂、渴饮情人口中泉。把露生弄得神魂颠倒,抗拒不了他无休无止地要,又控制不住自己心醉神迷的渴望。这会儿信了他真是一头狼,不知过去怎么忍下来的。

白天、夜里,听见河水哗哗地在身下流淌,像光阴川流而过,所谓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席,大约就是这么缠绵的情形。

回到句容,求岳先去工厂里巡视一遍,果然一切按部就班、丝毫不乱,求岳见厂子井井有条的光景,心里得意极了。

这就是他一直努力的目标,他白手起家地成就了一个企业。

一个真正完善的企业应当有它自己的精神,即便换一个领导者,企业精神也仍然会指导着继任者走下去。

如果一定要总结安龙的精神,那就是任人唯贤,开拓创新。

谁有才能,谁就做管理,不在乎他到底和金家有没有血缘关系。

和嵘峻几个见了面,互相都道辛苦,陶嵘峻告诉他一件事,“齐管家把账全抄了一份,拿去给老太爷了,财务处不便阻拦,但是感觉这样有点不妥。”

金总皱皱眉头,这事出乎他的意外,不过这也没什么,金忠明想看账就给他看吧,凤凰男是不会卖孙子的。

这个小插曲没有引起什么波浪,金忠明看了账也没说什么。接下来的夏天和秋天,既忙碌、也安逸。

虽然金公馆还在修缮、商会的总选举也还在商议之中,但往来如云的宾客已经证实了这个家族在江浙商界举足轻重的力量。

沉寂了两年的金陵金氏,再次迎回了它旧日的光荣。

每个人都在琢磨着这个家族神奇的新姿态,它还是那样人丁稀薄,不借助任何联姻的力量,看上去也没有未来的继承人。但它扩张的欲望似乎并不逊于任何一个有底蕴的家族。

这种扩张的态势,他们在许多家族身上看到过,但令人惊奇的是,现在的金家掌门人,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他以一种新的方式团结了五湖四海的能人才士,向上结交、也从下提拔,几乎每次出手都能获得开辟性的胜利。

当初他保下句容纱厂,放弃了商行和铁矿,多少人都在讥笑他的短视,两年过去,大家的脸都有点儿疼,因为事实证明,短视的是他们自己。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可是他楼不塌!

这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情形,每个旁观者都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心情,如果一定要形容这种心情,那就好像是新手菜鸟在看老手练级。

他们在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再次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贵公子,他高挑挺拔的身材在人群中是一如既往地鹤立鸡群,过去的眼光看他是带一点匪气,现在觉得这是他倜傥不拘。

威名之下,示好是不可避免的。这个时代没有手机和微信,一切示好都表达得直白到露骨,各式各样的机构都向这位商业奇才发出邀请。

最好笑的可能要数上海商科大学。露生见金总表情神奇地看那封邀请函,不禁好奇:“是谁又请你?”

金总看了半天,爆笑出声:“这大学请我去做教授。”

露生也笑得翻在椅子上——叫他做个委员、做个会长,这都罢了,字都写不全的人叫他做教授?金总自己咧个嘴他旁边:“你别说,我还真想去。”

“你去教什么?”

“给你蹭文凭啊。”金总贱笑道:“我告诉你,我去做了这个教授,你就来做我的学生。我们搞点拿什么——学术交流。”

话是正经话,加上金总那表情就不大正经了,金总浮想联翩,各种小电影在头上一会儿排场g形一会儿排成v形。把露生弄得捶他:“你就不能有一点点儿正经?”

“好好好别闹。”求岳笑道:“估计又是穆藕初这老大哥牵的头,他就是沪商大学代表,估计是想起之前跟我说的教育基金了。”

商科大学大概也是很缺钱。

两人笑了一会儿,露生给他沏了茶,听求岳呷着茶道:“你觉不觉得,咱们今年比去年又有进步了。”

露生:“怎么进步?”

“去年见个名人都好紧张啊,小弟抱大腿的感觉。”求岳放下茶碗:“今年不一样了,我们慢慢地也能帮助别人了,心里觉得挺自豪的吧。”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人要长大是这样一不留神的事情。

露生也笑了:“你这个人就是心肠热。”

“这不叫心肠热,这是扩大我的社会影响。”求岳拉了他的手,把他抱到腿上坐着,“行业联合会只是个起点,我既然决定了要跟孔祥熙对着干,就不能光埋头做生意,无论是文艺的,还是政治的,该参加的社会活动就要多参加。”

把能团结的力量都团结在一起,才有可能撼动蒋氏现在的根基。

露生迟疑地看着他:“哥哥,你想参政?”

“谈不上,但是路已经走到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求岳把扇子扇出些凉风,“开会的时候就有人问我,是不是有想法要做实业部参议,我说我还在考虑。”他转头看向露生:“跟这封沪商大学的信一起来的,还有政府公文——孔祥熙也给我写了公文信,他邀请我聘任实业部参议。”

露生不禁一怔。

金求岳揉揉眉头:“我很犹豫。”

许多商人的都是走了商达则通政的路线,令金求岳意外的是孔祥熙的态度——国民政府没有表现出对行会的敌意,甚至表现得很欢迎,这种欢迎之中又有一点例行公事的漫不经心。

信甚至都不是孔部长的亲笔信,是他的秘书代笔,孔祥熙只是盖了个章。

金求岳不知道这是孔祥熙太愚蠢,还是自己有什么情况没看懂。

现代有句玩笑话,叫解放前入国|民|党,金总觉得,如果去国民政府当官,那跟解放前入国|民|党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但现在进入实业部,或许能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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