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糕被迫离开洗心谷之后,顾朝云便从识海中逃出, 强行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他几乎浑身被汗水浸湿, 冷汗淋漓,踉跄着走到一棵位置隐蔽的大树下, 双腿虚软地靠着树干蹲了下去, 无力地垂下头。

强行从身体里夺回控制权,到底是对他的神魂造成了损伤, 以至于顾朝云甫一蹲下,便捂着脖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他蜷缩着不停喘气, 随后又取出一条帕子掩住唇,将嘴角的血迹拭去。

少年缓缓闭上眼, 面容平静而苍白, 心中却早已酝酿了滔天怒火。

顾朝云冷眼看着识海中瑟瑟发抖的云糕,冷笑了一声,以神魂同他交谈,道:“真是没想到, 你居然想杀了那孩子。如果不是我强行干扰你的行动, 你是不是就要当着我师尊的面,破门而入了?”

见云糕始终埋着头不说话, 顾朝云捂着疼痛的胸腔, 继续道:“崇容剑尊养的孩子, 叫莫焦焦的, 不是你儿时的玩伴么?你出来之前跟我说你只是想看看他, 结果……归雁,如果你真的想杀他,那么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绝不会再让你出来!”

“为什么?”埋着头的少年哑声问,声音里已然带着哭腔,“你不是爱慕崇容剑尊吗?那个孩子对你而言不是阻碍?为什么连你……都和其他人一样,要护着他?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吗?他的存在就是罪恶。”

“那就跟我没关系了。”顾朝云疲倦地闭上眼,俊秀的面容上满是失望到极致的疲惫,

“我仰慕的是崇容,和莫焦焦有何关系?说句夸张的话,正是因为他,我才清楚崇容为何看不上我,一双眼睛里能看到的东西太多了,那孩子眼里的神情,是我穷尽两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我做不到他那个样子。”

“谬论。”云糕轻轻开口,他抬起头,露出通红的双眼,“一群被蒙蔽双眼的所谓……英雄。凭什么呢?凭什么是我们……”

少年未尽的话语中充斥着无尽的悲哀与绝望,顾朝云隐隐约约察觉了什么,问:

“莫焦焦……其实他们保护他,不止是因为喜欢他吧,那孩子身份绝对不一般。不过,我不会给你机会出手的,崇容本就不在意我,若这具身体伤害了莫焦焦,我这辈子就再也没脸更没机会见到他了。”

然而云糕听了这句话,却是意味不明地扯着嘴角轻笑了一声,径直在识海中盘腿打坐,闭上了双眼。

***

云糕入定之后,昏迷的莫焦焦便在幽深黑暗的梦境中,见到了孤独无依的少年……

水声泠泠,梦中漆黑的山洞水汽弥漫,间或有灵兽打鼾的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

莫焦焦脚下踉跄,一脚踩进了深深的积水之中,绵软的衣袍下摆被浸染得湿透,吓得小孩慌手慌脚地扒拉着衣袍,退了两步。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听着从前方黑暗处传来的熟悉歌谣,乌黑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清澈而干净。

小孩下意识地随着那歌谣哼哼了几句,又疑惑地开口询问:

“是云糕吗?”

过了一会儿,前方暗处传来了一道低柔的声音,带着独属于变声期少年的沙哑。

“我在这里。你就站着别动。”

“为什么?”莫焦焦不解地停下脚步,他捏着自己腰间的玉佩,又弯了弯好看的眸子,软巴巴道:“云糕和焦焦躲猫猫吗?这局不算,你要出来猜拳头。”

“不是。”少年柔声回答,“我只是,有一些问题要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

“问题?”莫焦焦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嘴巴,只觉前方的少年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然而他本就乖巧,最终还是听话地点头,“焦焦一定认真回答你。”

暗处的少年无声勾了勾唇,轻柔地问:“焦焦,你为何还活着?”

莫焦焦闻言呆愣了一瞬,犹豫地捏紧了玉佩,他低下头踢了踢脚丫子,糯糯道:“焦焦也不知道,焦焦死了,又醒了,九九救了我。”

“是嘛?”云糕学着小孩的模样歪了歪头,全然不顾脸上纵横的泪水,继续问:“那,谷主,槐树长老,松鼠长老,食人花长老,芦苇长老,还有……我爹狐狸长老,他们去哪了呢?”

“……”莫焦焦无措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半晌,小孩才细声细气地开口回答:“谷主和长老,变成星星了。九九说,谷主回家乡去了,就在大陆反面,等焦焦变厉害了下山去,找到回去的路,就能和谷主见面了。”

“这样嘛?”少年失声笑了一下,仿佛在嘲笑稚童天真的想法,他喃喃道:“看起来,你还什么都不懂呢。”

“可是……”眼中热泪顺着脸颊蜿蜒而落,少年凝神盯着乖巧站立的小孩,对方那单纯而稚气的眼神,却如同密密麻麻的荆棘深深扎在他心口,连呼吸都觉得痛。

“可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为了你这样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付出一切呢?”

云糕说着便轻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发出哽咽的哭声。他几乎是质问般,一字一句问道:

“莫焦焦,凭什么所有人都死了,你却还活着?凭什么要用那么多人的性命,换你一个人活着?你来说说看。”

“焦焦也……不知道。”莫焦焦完全被少年又哭又笑的喑哑声音吓住了,他睁圆了水光潋滟的眸子,脚下慌张地一步一步往后退,却又因为退得太急,脚下步子一歪便整个人摔坐到了潮湿的地面上。

小孩也顾不得说疼,只是用圆乎乎的眸子焦急地看着暗处,细软的童音里带了无助的哭腔,分明害怕极了,却还是怯生生地说:“云糕不要哭……是焦焦笨,焦焦错了,你不要哭……”

莫焦焦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晶莹的泪珠,却努力憋着不敢掉下来,只软绵绵地重复着那几句话,试图安慰暗处绝望哭泣的少年。

然而云糕盯着他这样胆怯的模样,却是愈发恨得椎心泣血。

他深深地弯下腰,胸腔中无尽的冤屈、孤独、愤怒与绝望满溢得几乎要破胸而出,几乎是厉声开口道:

“你是错了。莫焦焦,你就是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爹,对不起我娘,对不起隐神谷,你就是欠了我们的!你懂吗?”

少年痛苦到近乎凄厉的声音响彻山洞。

“你根本就不应该出生!莫焦焦,如果你不出生,我爹和谷主就不会看到那荒唐的希望!你是开启大陆反面唯一的钥匙没错,你是拯救秘境里那些妖族的唯一希望没错!可是……”

少年紧盯着前方发着抖的孩子,笑得疯狂。

“你对我来说,是灾难,是罪恶。因为你的出现,我成了神图子的替身,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多可笑,我爹为了你放弃了我,放弃了他自己!隐神谷所有大妖都因为你愿意自我牺牲,去救那些困在秘境里的妖族,可是我不愿意!”

“秘境里的妖族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我爹要救他们?如果你死了,大不了就是妖族所有大妖一起死,凭什么只有隐神谷的妖族牺牲?”

“我宁愿死的是所有妖族!就算没有你,妖族灭绝又怎么样,我只在乎我能不能和我的家人平平安安活到老死,妖族能不能延续下去与我何干?灭绝了又怎么样呢?”

“这不公平……”少年说到最后,已经全然是嘶吼着在大喊了。

“凭什么?我就问凭什么?所有人觉得妖族的延续势必要有一些人主动牺牲,可是我不想要什么妖族的未来,我只想我爹能活着!”

“这世间那么多的妖族,为什么是隐神谷来承担这一切?凭什么是我们来当这个所谓拯救妖族的英雄?没有人有义务牺牲……所谓忠义、民族大义……完全是逼着我们往绝路上走,我不想我爹当什么英雄,我只想要他平平安安……”

漆黑的山洞里,少年最终还是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充斥了整个山洞,震得摔坐在地的小孩呆愣愣地一动也不敢动,他慢吞吞地将双腿蜷曲起来,抱住双膝,乌黑的眸中此刻已然没有了泪珠,只是空洞洞地看着前方无尽的黑暗,肉乎乎的小脸上木木的,一丝神情都没有。

水声泠泠持续不断地从耳边掠过,身后倏而吹来一道微风,拂在小孩稚弱的脊背上。

莫焦焦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不知何时开始散发出莹莹金色光芒的佛珠和自己从小戴到大的长命锁,终于松开僵住的双手,摸了摸手腕上发热的镯子。

他抬头看向黑暗,软软轻轻地嘟囔道:“要是谷主和长老,不拿自己换焦焦,死的就是所有妖怪。妖族只会很快老死在大陆正面和那些秘境里。”

莫焦焦懵懂地眨了眨眼,继续道:“谷主和狐狸长老,只是不想让更多的人死。”

“云糕说的话,焦焦太笨了,好多没有听懂,可是焦焦知道一件事,我们不能因为,危险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就不去管,我们不管,可以活得更久,可是也会死很多很多妖怪。”

“就算焦焦自己选,焦焦也会想当谷主这样子的妖怪,要是有一天……”

小孩抱着自己的镯子,坚定道:“要是以后,焦焦的命,可以换谷主和好多妖怪活过来,焦焦也愿意。”

神图子莫焦焦出生于隐神谷落日湖畔,他与隐神谷众妖族同根而生,同起同息,日升月落,从未间断。

因此,他的骨子里有着隐神谷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的自我牺牲特质,隐神谷众妖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

云糕被迫牺牲,确实是隐神谷亏欠了他,森湖自儿子出生便擅自决定了他的命运。

然而这并不代表着,莫焦焦对不起他。这也是独孤九在知晓此事后动怒的根本原因。

落日阁中,天衍剑宗众人借由通古镜,默然聆听着小孩与少年的心声,无人出声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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