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渐渐步入了正轨。

不过也多亏了有市局那些老同事的照应,吃不吃宵夜啊早点的,反正都会从厉家的小吃店里订点什么,还有那些不太熟络、没出过开业红包的,则更像是直接拿点餐当成了凑份子。

但这种情形总体来说,是不可持续的发展路径。

打铁还得自身硬,要想真正做到细水长流,自家的出品和服务还得跟得上才行。

这一点,厉宝剑还是拎得清的。

都说养店期,起码也得三个月,其实到了三个月还没有收支达到平衡的店铺,已经可以开始做出多干一个月就多赔一个人的心理准备了。

原来的老职工们,除去装修的那段时间,其余的时间就不怎么过来分店了。

这家新店里里外外的,全靠着厉宝剑一个人张罗。

他爸妈原本还不是特别支持他搞这么个分店,一家店足以安身立命了,就怕盲目扩张的步子迈大了,难免扯着蛋,但看着孩子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给从公家单位撸下来,心里总归是担心厉宝剑会行差踏错的解不开这个疙瘩,再生出点儿什么抑郁症之类的变故就得不偿失了。

厉家爸妈都是文化上不大通达的本分人,一辈子踏踏实实做人,也没有那些个成龙成凤的不切实际的想头,如今看着儿子重新活蹦乱跳的有了笑模样,也就乐得随他折腾去了,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只剩下对厉家第三代的期盼上了。

以前总听说儿子同事里有个姓龚的姑娘,人好看,性子也活泼,老夫妻原本还巴望着来个水到渠成什么的,可盼望着、盼望着,厉宝剑辞职了,姑娘也没指望了,唉......

可这回厉宝剑死乞白赖的非要跑回老单位大门口开分店,老两口这点小心思就又忍不住活络了起来。

俩人都老大不小的了,应该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吧,谁也不是油盐不进的二皮脸,要不儿子没事儿让人戳着脊梁骨,特意跑回这伤心之地干啥来了?

装修期间,龚蓓蕾总来,买个水、买个零食什么的,有时候什么都不买,就光站在哪儿叽里呱啦一顿白话,也能让上了岁数就喜欢开朗热闹的厉爸厉妈觉得熨贴喜庆。

反正越级父母这关,早就已经过了,就是俩人冷眼瞅着自家儿子,还总是一副蛇蛇蝎蝎张不开嘴的别扭样子。

厉爸几次笑着想替儿子搭话,都让厉妈拧着他腰间的肉给止住了,眼里都是“年轻人的事,别跟着瞎掺合”的警告。

可厉妈自己心里何尝不是焦急得像被火烤,背着人,一个劲儿给龚蓓蕾打电话,那天又拿着店里新进了一批粤式奶黄包说事儿,“宝剑不说,不过我就猜到了,肯定是因为你爱吃,他才上心了进的货,你可别客气,随时上店里吃去,啊,给你爸爸妈妈也带点儿回去,就拿店里当自己家的,再有什么想吃的,让后面师傅给你们做也行,他家常菜做得挺好吃的。”

龚蓓蕾脑袋这方面缺弦儿,一点不怨老秦平白无故埋汰她,虽然事实上,俩人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二五眼。

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龚蓓蕾还只当厉家父母是拿她当大保健的旧同袍,觉得自己一个人去吃未免难以从根本上拉升店里的消费额度,每每都要带上队里整组人,上店里去“高消费”一把,一段时间下来,支队的同事很有些闻“富强”而心颤——再是花样繁多,也不过就是些豆腐脑儿、油饼、小馄饨、食堂级别的份饭,哦,还有最近新增加的几种粤式冷冻点心。

有心支持老同事创业,可大家伙儿这胃也快受不了了。

于是龚蓓蕾死心眼儿的又开始忽悠其它部分的同事,弄得户籍那边一个妹子,都快和她绝交了。

那咋整啊,自己家哥们儿,吃吐了也得上啊。

厉妈掐着下班的点儿,又打电话,“小龚啊,下班干点儿啥去啊。”

龚蓓蕾大眼睛一瞪,“阿姨,下班了还得加班呢!”

“那也不能总加班啊!”厉妈声调都高了八度,“你说宝剑也是,说快递成本高,这最近都开始自己跑外卖了,也没个黑天白天的,这咋行啊,你说是不是?”

“是,阿姨,不过他这是为了店里的营收......”龚蓓蕾自动和厉宝剑归成了一个战壕的兄弟,还当是厉妈不理解厉宝剑这份创业的热情。

“我说得可不是这个意思,”厉妈笑出了狐狸声,“我是说,你们都是年轻人,是吧,这除了工作,也得寻思点儿别的,是吧,阿姨上午从你们单位门前过啊,放在门卫那儿两张电影票,是外国片,是那个什么立体3D的,小龚,你就帮阿姨一个忙,哄着宝剑出去换换脑子放松放松吧,家里还有我和他爸呢,用不着他这么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她顿了顿,实在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已经够明白了,可不放心的又加了一句,“阿姨真是看好你,这......阿姨这意思,你能明白吗?”

龚蓓蕾一拍大腿,“我明白啊,阿姨,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今天一定把大保健哄去看电影放松去,我给他看店!”

“诶......我不是,小龚,我不是......嗨......”厉妈第一次觉得,自己脚趾头生疼,踢到了这么厚的一块铁板上,也是无奈。

龚蓓蕾身体力行,说到做到,一下班就蹦跶到了店里。

开门看见店内无人,只有一个猫腰撅屁股的身影,正窝在收银台后面,不知道够着什么,她恶作剧细胞上脑,颠着脚步,悄无声息的走过去,一个飞冲,骑在了对方的后背上,女王一般伸展着两臂,粗着嗓子说:“守土卫疆的将士们,我——美丽与智慧的化身,代表整个延平感谢你们!”

这吧台的空隙本来就狭窄,让她一个不分轻重的猛子窜上来,底下那人直接就......跪了,卡在逼仄的空间里抬不起身来,声音更是窝在腔子里,“唔唔啊啊”的,根本听不清楚。

“你这身子骨儿现在也忒差吧,这才离开组织多久啊,一身功夫全废了啊,嘿,起来,哪天儿休息,我带你跑步去吧,难怪你妈都担心你,让我......”龚蓓蕾一边说,一边讪讪的蹦下来,她对给人难堪没兴趣,怎么着也得势均力敌才好玩啊。

吧台后头的人这才缓了几口气,拄着地面站起身来,憋红了一张脸,扶了下眼镜框,闷声说:“龚......龚警官,我们老板送外卖去了,没在这儿。”

哟,这事儿闹得,龚蓓蕾这脸皮厚得跟堵墙一样,也忍不住有点儿发烫,不过事情因她而起,她要是率先别扭起来,那这事儿可就过不去了。

她上前一步,一拳打在了苏然的肩膀上,没想到怼得苏然一个趔趄,好悬没摔倒。

这......龚蓓蕾眼角抽动了一下,十分怀念和秦欢乐肆意玩过肩摔得日子......

“苏然啊,”龚蓓蕾当然知道对方的身份,所以比之一般人,更多了一份春天般的温暖,“我还当是大保健呢,没寻思是你,可话说回来,你这小身板儿,也太水了,不是姐姐说你啊,你业余时间,也得多增强点体育锻炼,正所谓技多不压身啊,别说强身健体的话,就是万一以后你们店里搞个直播带货卖馄饨之类的活动,你啪啪啪,往前一冲,随时就能表演个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技能,那你看看,这职场优势,无人能敌了就!”

这属于信口胡诌,是市局业余时间大家的第二语言系统。

可苏然不熟悉,他印象中的警官们,还是更趋紧于板板正正的伟岸光辉的形象。

他以前不是没见过龚蓓蕾,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匆匆一个照面而已,甚至习惯性的视线下垂,所以认真说起来,他到了这会儿,大概才第一次仔细瞧清楚了对方长了个什么模样。

怎么说呢,有点儿......怪异的美丽,或者说,美丽的怪异。

这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微笑唇......放在现实生活里看见,多少有点儿硬核。

其实龚蓓蕾这偷偷新做的“唇珠”,肿还没消利索呢......

她原本就长这样,不过是拿着修修剪剪脸上的边角旮旯当减压了。

苏然想笑,又没敢,心里怀着敬畏,嘴里却被对方的不着调影响,回了句,“报告警官,我应该比你还大几岁。”

“报的什么告啊,别逗啊!”龚蓓蕾看这木头人总算破天荒的有了一丝笑模样,甚是欣慰,拉着他找地方坐了下来,“你说说,你多大了?”

他的身份略微敏感,诸如姓甚名谁,年龄学历,判得什么罪名,服过几年刑,至少支队里的人都是门清儿,主要为了不在平时交往过程中,犯忌讳开什么不恰当的玩笑,也为了尽快能使他重新建立起社交自信来。

所以龚蓓蕾只是故意诱导他多说说话。

但这些,苏然显然并不太清楚。

他很认真的看了看龚蓓蕾,“你有二十三四了吗?我已经过了二十七的生日了。”

“那还真是你大啊,不瞒你说,我才十八岁,还是童工呢,这万恶的市局,雇佣童工,还天天加班!”龚蓓蕾没等说完,自己先大剌剌的笑起来,“童言无忌哈哈哈,你可别给我传出去,这话让我领导听见,能让我加班加到八十!”

苏然有点儿腼腆的一扶眼镜框,“你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龚蓓蕾看了看时间,“都这个时间点儿了,怎么没生意啊,你和我说实话,店里现在到底怎么样?”

苏然斟酌了一下,才说:“应该还可以,就是每天下单量比较分散,但是加在一起,应该收支也能打平了,盈利就稍微差一些,我觉得,如果以后也只以外卖为主,那就不必租这么大的店面,不如再转租出去一半,摊薄了成本,也能快些......”他让龚蓓蕾那精亮的眼神给盯的一哆嗦,本能的往后缩了缩脖子,没再说下去。

“你行啊!”龚蓓蕾没地方抒发,直接一拍桌子,“就你这么几句话,比你们老板的水平可强多了!”

“我家里是做生意的,哦,我是说,我父母是做生意的。”苏然表情淡了一些。

龚蓓蕾眨眨眼睛,也没点破,只说:“我家里也是做生意的,不过我自己倒是没有那根弦儿,也懒得费那个脑子,以后大保健要是有什么在生意上犯轴的地方,你别含糊,直接提醒提醒他,他要听不进去,你和我说,我削他!”

苏然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龚蓓蕾也是牺牲了晚饭时间,抽空过来的,眼下频频看表的动作,成功吸引了苏然的注意。

他一下站起身来,想想拿了一张塑封的单张餐牌过来,按在桌子上推了过去,“这个时间,你应该没吃饭吧?师傅在后面呢,你要吃什么,我让他给你做。”

龚蓓蕾一脸苦相,“你别难为我了,你们店里的东西,我也是吃的够够的了,要不是为了......哎呀!”她夸张的站起身来,“我怎么一不小心的,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她用手掌比划在苏然的颈侧,做了个威胁的姿势,“你知道的秘密可太多了啊,但有了共同的秘密,可就算朋友了,说,是和我做朋友,还是让我,啊?灭口!”

苏然别别扭扭的眼神一阵慌乱。

龚蓓蕾也不急,就这么耐心的等着,人不怕别的,就怕人格在被摧残与消磨之后,很难再重新调正重建,这是苏然出狱后必须要面对的一课,要想真正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必须要找回自信。

苏然艰难的点点头,“好,我们......是朋友......”

龚蓓蕾满意的笑了笑,“不说了,我得回去了,哦,对了,我还是带着任务来的呢,这个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这是第一天做朋友的见面礼,我郑重的交给你了,你强拉硬拽也好,坑蒙拐骗也好,记得带你们老板出去看场电影啊,看好了上面的日期,别浪费了!”

苏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看着龚蓓蕾都推门往外走了,才几步跟上去,可手白白搭在门框上,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只喃喃道:“那我要送你什么呢......”

这蚊子哼哼似的小动静,龚蓓蕾自然是听不见的。

她刚过马路,就看见了两个结伴走过来的同事,忙嬉笑着迎了进去,言语间,好像还抬着胳膊秀了秀自己的肱二头肌,画面十分搞笑。

但周身的氛围,却轻盈的像异彩的泡沫。

苏然就那么怔怔的看了很久,才转身回了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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