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茗臻面前摆着一个旧纸箱,里面都是弟弟为数不多的遗物,从小到大各个时间节点的纪念物,是刘家父母聊以凭吊的一点念想。

留着,但又一直不敢直视,就那么被寄放在车库堆放杂物的最深角落,成了刘家三口人心里最深刻的一道伤痕。

如今尽管伤口表面貌似结痂了,却仍然是谁也不愿意去触碰的。

弟弟小时候就调皮,连耐心安静的坐上五分钟也不肯,看见书本就犯困,拿起铅笔就走神儿。

刘茗臻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自己是学霸出身,大概一打眼,就能看出这个小儿子并不是个什么会学习的好材料,更何况长女资质出众,也算承继了门楣,所以对小儿子干脆采取了自由放养的态度。

刘母的想法简单,儿子是个早产儿,在保温箱里睡足了四十天,小时候黄疸、肺炎、百日咳,啥毛病也没落下,再长大点,水痘、痄腮,样样齐活,那还能指望什么呢?为人母的心情,就盼着儿子一辈子健康平安也就算了。

父母纵容的态度可以理解,长姐刘茗臻却对这个弟弟十分恨铁不成钢,小时候嫌弃他身子骨儿不结实,还暗自羡慕别的同学,能有个强壮的哥哥分外威风,每次弟弟伸着小手去抓她的衣摆,只要爸妈没看见,她必然会狠狠的拨开对方。

等到再长大一些,也能理解点手足情深、血浓于水的意味了,但是性别不同,加上性格、爱好又是天壤之别,俩人之间实在说不出什么贴心话,久而久之,弟弟对她也是敬畏比亲近更多了。

一直到弟弟猝死在车里,她才晦暗的回想起,从自己上大学,再到读研、读博,国内国外的折腾下来,自己和弟弟之间竟然有将近十年的回忆空白。

她自负的奔赴着自己的前程理想,总以为天长日久不必耽于朝夕,可这样骤然的离别之殇,却让她慢下脚步,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也没能理顺心中的痛惜与遗憾。

实在忍不住了,她才会妆容齐备的到弟弟的墓碑前,坐上一会儿。

只是一如往昔,姐弟俩也只是相顾无言。

纸盒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一个笔记本,是刘熠炀小学时候写周记的作业本。

刘茗臻翻看了几页,没想到十篇里,倒有八篇,都是在艳羡她这个姐姐优秀,却又不爱待见自己的怨念。

刘茗臻嘴角弯了弯,随即眼眶突然一酸,眼泪不受控制的就落了下来。

她怕同事看见,赶忙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她刚刚拐过走廊,孟金良就从另一侧走向技术科。

敲了几下门,又见门没锁,孟金良便直接走进来。

他只是想来问问那个剜心凶手的行为动机,是否有在心理学方面站得住脚的理论支撑。

眼神随意的瞟过了桌面上的笔记本。

孟金良好奇的翻开最前面的一页,看到泛黄的纸页上,歪歪曲曲的写着“三年二班,刘熠炀,周记作业”的一行字,心里一动,又拿在手里向后面翻了翻......在靠近尾页的位置,突然掉出一张纸条来。

纸条上的字迹并没有比小学时候的长进多少,不过从笔力来看,已经是个成年人的力道了。

纸条最左侧画着一个简笔的虎头图案,后头写着一行符号与数字交杂的小字,说不上来是做什么用途的。

孟金良忽然放下手里的笔记本,皱眉回忆了一下,突然牢牢的攥着那张字条,快步跑了出去。

这个特殊画法的虎头图案,他是隐隐有些印象的。

当年他刚到市局,还跟在一个老刑警的屁股后面打杂,当时无意间看过那个老刑警家里案台上的资料,里面就有这个手绘的虎头......

一间半地下室改建的台球厅里,此时还尚未完全营业,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懒洋洋的打扫卫生。

领头的一个染着一头绿毛,穿着花里胡哨的前卫帽衫,一张脸却蜡黄臃肿,尤其两个快耷拉到鼻翼处的大眼袋,让整个人的精气神儿生生被拖拽成了负数。

他没动手,只是大幅度的翘着二郎腿,靠在一根长条木凳上萎靡不振的抽着烟。

狭窄的楼梯口,有人正在往下走。

绿毛眼睛一乜斜,生硬的喊道:“还没营业,等会儿再来!”

不过对方却不为所动,依然稳健的一步步走了下来。

受光线的阻碍,一开始绿毛还没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待到看清时,赶忙站起身来,朝着那群年轻服务员呵斥道:“都给我出去,打扫底下那层去,没老子喊,谁也不许出来!”

小服务员们打扫哪里还不一样,也没人言声,懒懒散散的拖着工具,往下层走去。

诺大的空间,顷刻间就静下来了。

孟金良这才走下来,坐到绿毛旁边的凳子上,自己掏出一根烟点上,侧头看了过来,“以前还是小绿毛,现在已经是老绿毛了,你倒是一直对这个颜色情有独钟啊。”

绿毛抬手抓了一下头发,僵硬的咧了咧嘴,却没有笑出来,“要想生活过得去,总得头上带点绿......不是,我说孟警官,你怎么找这儿来了?你......这、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

孟金良拿出烟盒朝对方示意了一下,“你也说了,这都多少年了,突然就想你了,来看看你。”

绿毛接过新烟,又不敢抽,别别扭扭的挂在了耳朵上,一脸的苦相,“你还是别想我了,我都恨不得你们市局的人,都当我死了最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最好,最好。”

孟金良眯眼打量了他一会儿,也不跟他套辞了,将那张纸条拿出来,手指压着后面的字符,只把前面的一个虎头露了出来。

绿毛瞄了一眼,一个猛子就窜了起来,趴在楼梯口往上下都看了看,才气急败坏的回来,弯下腰小声说:“你要干什么?”

孟金良拍拍他的肩膀,又把他拽回到凳子上,小声说:“你当年是我师傅的线人,给他提供了那么多线报,破获了那么多案子,要是只说为钱,我是不相信的。”

“孟警官,你就别给我打什么感情牌了,”绿毛被提起往昔,多少还是有些唏嘘,“我是敬重老警官人品,我老娘要没有......唉,不提这些了,可谁想到老警官突然出了意外,不过幸好没人知道我做线人的事,否则连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孟金良的师傅,当年是如何破案的,孟金良彼时尚且青涩,并不是十分清楚其中的玄机,可是师傅的死,他却是记忆深刻的。

雨夜,自家屋子里,热水器漏电,就那么被电死在了浴缸里。

提起这个,两人都有些沉默。

“你的意思是,我师傅当初的死,并不是因为意外?”孟金良隐隐感到对方未尽的言下之意。

绿毛连忙挥手,“你别挖坑埋我,我什么意思?我没有意思!”

孟金良时隔这么久登门,原本也并不是为了难为他,而是有求于他,见对方态度疏离而坚决,也不好再深究,只说:“我今天没别的,只是想来找你问问,”他手指在虎头上点了点,“这里面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刘熠炀的,能不能和我见见?我就想了解点他生前的情况,别的什么额外的意思都没有。”

“生前?又是一个死了的?”绿毛不情愿的站起身,“孟警官,你就别难为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到了如今还是光棍汉一条,吃了上顿没下顿,都惨成这样了,还不能放我一条生路吗?”他弓着背,朝楼梯处一指,“你慢走!”

孟金良无法,只好站起身来,经过绿毛身边的时候,将一沓钞票塞进他的口袋里,敛着眼睛说:“什么时候真想吃了上顿有下顿,再来找我吧,我起码能让你好好吃上三年的饭。”

“等等!”眼看着孟金良已经走到楼梯口了,绿毛捂着口袋里的钱,狐疑的又叫住了对方,“支队现在预算这么充裕了?”

孟金良勾起嘴唇笑了一下,转过头说:“是我个人的预算,也是我个人的事情。”

这......围绕私人恩怨,那在江湖上倒不至于犯太大的忌讳,绿毛愈发迟疑起来,半天憋出一句话,“给现钱吗?”

孟金良点点头,“不连号现金,另外那个人,我给一样的价码。”

“那......”绿毛眼睛眯了一下,狠狠的咬住了嘴唇,来回来去的踱步,突然转身往里面走,“那你别走,要是开车来的,就在车里等一会儿,行不行的,我一会儿就给你个准信儿!”

孟金良不再逗留,转身走出了地下室,坐回了车里。

等了一个多小时,车窗突然被敲了敲。

绿毛拽开车门,探头说:“我只负责联系人啊,里面的事情一点不知道,你也知道,有时候知道的越多,离鬼门关就越近,所以一会儿那人说什么,说的是真是假,我可全都不负责任的。”说着,递了张纸巾过去,上面有一个潦草的手写地址。

孟金良冲他点点头,按照纸巾上的信息,将车开到一个街区之外,一个半荒废的体育场的地下停车库里,不多时,一个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弓腰缩背的从后门上了他的车。

花园街派出所。

秦欢乐刚出了警回来。

天气热起来,在外面奔波的劳苦就像落了潮之后的蚌壳,藏都藏不住。

他皮肤目测着又黑了一个度,老远一瞅,更像个电线杆子了。

茶缸子里还有黑枸杞泡的半杯水,他一扬脖,连汤带料的全都喝了。

电话突然响了,他接起来还没挨近耳朵,就听里面孟金良的声音传来,“老秦,你到市局门外等我,不用进去,就在门外,我要和你说点事情!”

“什么事情啊,这么急吗?”秦欢乐一愣,“可我没和所里打招呼,这人手估计调配不开啊,你在哪儿呢?要不你上我们所里来说?”

孟金良声音更低沉了,“我现在正要去个地方,确认一件事情,你先别问了,也许几个案子,都快要水落石出了!你去市局外面等我,见面详聊!”

秦欢乐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寥寥几语,云里雾里的,秦欢乐将孟金良的话反复想了想,心头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长腿一迈就朝外面跑去。

一出门撞上了潘树,他自己一个踉跄,还不忘先扶住了秦欢乐,诧异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有任务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是,潘哥,是市局那边有急事,”秦欢乐焦躁的舔了舔嘴唇,“你帮我请个假吧,我来不及了,得赶快过去!”

“行行,有我呢,你快去吧,诶,诶,慢点儿,看着点儿路!”

秦欢乐招了一辆出租车,火急火燎的奔到市局门口。

依照老孟说的,也不敢进去,只在街对面远远的一颗粗壮的杨树后头蹲着,不时探头探脑的观望一下市局大门口的情形。

可这一等,就是三个多钟头过去了。

从烈日当空,到日薄西山。

期间无数次给孟金良打电话,都是转接语音信箱......

秦欢乐越来越焦躁,实在等不及了,捶打着发麻的腿站起来,突然发现市局院子里一阵骚动,涌出的人群里不仅有支队的一众人,居然还有肖局。

他小腿忽然就有点儿转筋,脑袋忽悠了一下子,勉强扶助了身旁的树干站稳,哆嗦着手给龚蓓蕾拨了一个电话。

龚蓓蕾倒是没闹脾气,痛快的就接了起来。

可是下一秒,他就见龚蓓蕾偏离了人群,背身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老秦,你在哪儿啊,老秦!”

“怎、怎么了?”秦欢乐连问话的声音都透着虚。

龚蓓蕾已经蹲了下来,眼睛埋在臂肘里,“孟队开车,从高架桥冲破围栏摔了下去,恐怕......恐怕要不行了。”

秦欢乐一股血气冲上了脑门儿,也顾不得别的了,拔腿就往市局门口跑。

迎头撞上肖局的车正要出院子,司机一个刹车停住了车。

车里的肖局看着趴在自己车头的傻小子,叹了一口气,按下车窗冲着秦欢乐喊:“要一起去医院,就赶快上后边找人搭个车,趴我车前面当车标呢?”

龚蓓蕾已经抽抽嗒嗒的跑过来,扯着秦欢乐的袖子,上了自己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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