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金良的车,在出事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行驶轨迹十分诡异。

他几乎是有意的绕过了所有市政监控范围,溶入进波涛汹涌的细密巷道、城郊、无人烟的荒废厂区,兜兜转转的绕着整个延平转圈,寥寥几次被监控捕捉到的画面里,也几乎可以肯定,他的车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去了哪儿?他要干什么?

他最后呼出的电话,是给秦欢乐的,两个人说了什么,只有秦欢乐的一己之言,可信度尚且存疑。

但别人对他的信任度,并不是他目前最关切的问题。

他只对询问的人员说,孟金良电话约他在市局门前见面,至于后面的话,都被他暂时隐去了。

情态过于复杂,他现在弄不清楚“不要进局里”这句话,言下之意,到底是在提防谁。

可无论如何,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老孟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重要信息,还让对方不惜痛下杀手的信息!

市人民医院里的手术室门前,团团挤满了支队的人,局里领导也大部分都来了,人人脸上都带着凝重。

孟金良的好人缘,在这个时候显现无疑。

秦欢乐贴着墙根儿站着,太核心的位置,他挤不进去,也不想掺合,他只想默默的在这里祈祷......假使祈祷有用的话,他希望孟金良还能继续活成“别人家的孩子”,用那完美无缺的优越感秀他一脸!

他想要一个全须全尾的老孟......

手术室的显示灯灭了,门推开,走出一个纤瘦的老年医生,是肖局动用个人关系,请来的外科专家。

“怎么样?”肖局这时候不像个局长,更像个家长了,看着旁边孟金良父母那悲痛的神情,还有支队那群小年轻们惶惑无措的样子,只能一马当先的冲在了前头。

被这么多“制服”围在中间,受着无数双“高射灯”的洗礼,老专家也有些压力,只能有选择性的把视线落点放在肖局身上,惋惜的说:“患者全身多处骨折,软组织挫伤,肋骨断裂还刺伤了肺和脾,出血有些严重,不过目前已经控制住了。”

外伤再严重,总归可以靠时间来痊愈,孟金良的父母相互搀扶着,多少缓出了一口气。

可肖局看出了对方的欲言又止,手拉住对方的胳膊,低声问:“要是不方便,还是让家属暂时回避一下?你单独和我讲?”

“不用了肖局,”孟父出言否定了这个提议,“大夫,你就直说吧,不管多严重,我们都能坚持住,肖局,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从金良他从事这份工作开始,我们就有这份心理准备了,只是希望能够完全的知情,也好、也好......”

孟父身高和孟金良差不多,论身材,似乎还更魁梧一些,可几句话说不完,眼神虽然还坚毅,语气却已经哽咽变调了。

这悲痛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不少女同事都被感染,跟着啜泣起来。

只是有肖局在,别人也不敢外露。

孟母颤颤巍巍的拉住专家的袖子,泪眼婆娑的问:“我儿子,他到底怎么样了?是活不成了吗?”

专家叹了一口气,“我们尽力了......”

这话一出,孟母就腿软的坐在了地上。

“患者头部受伤严重,伴随颅内出血,几次命悬一线啊,可他求生的意志非常顽强,”专家被迫无奈,只好再次转向理智冷静一些的肖局说,“我只能说眼下他的生命体征算是暂时平稳了,但还要看能不能坚持过七天的危险期,不过,即便度过了危险期,恐怕也很难清醒过来了。”

不知道哪个女同事没忍住,一声啼哭骤然响起。

秦欢乐像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伸手紧紧的抓着胸口衣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呼吸顺畅一些。

龚蓓蕾直接又蹲了下去,抱着头哭出了声音。

小吴一拳狠狠的砸在了墙壁上......

命运又再次玩起了猝不及防的伎俩。

可只要不是绝境,就一定还有希望。

秦欢乐不服这个结果,在短暂的情感冲击之后,率先清明了过来,假使老孟的事故真有什么蹊跷之处,他秦欢乐别的不成,替老孟报仇雪恨绝对义不容辞!

孟金良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直接推进了加护病房。

手上还有工作的,被肖局安抚的劝回局里去了。

孟家父母也去补办相关的治疗手续了。

秦欢乐趴在玻璃墙上向加护病房里面看了看,昔日俊朗到带一丝油腻感的老孟,此刻却满脸灰白虚弱,周身插满了各种连接仪器的管子。

电话响起来,秦欢乐没看就放在了耳边。

“你还好吗?”电话那边颜司承问。

这声音春风化雨,让秦欢乐犹如在惨烈苍茫的寂寥沙场之上,蓦然找到了一丝慰藉。

“你知道了?”

颜司承“嗯”了一声,“看到新闻了,我猜你应该也守在那里......你还好吗?我知道你们是同学,还是朋友。”

“还好,我相信老孟的揍性,从年轻的时候就不服输,事事都要做到最好,现在弄了个这么又挫又憋屈的受伤方式,心里肯定不服气,所以一定会好起来的。”他顿了顿,“你是只为安慰我,还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颜司承听出了他话里几分故作坚强的情绪,稍微等他平息了一些,才说:“现在大家的视线都被吸引开了,我是觉得,不如趁这个时间,把魏岚的魂魄送走,你觉得呢?”

秦欢乐没想到是这件事,而且这件事严格说起来,还是他拜托颜老师办的事。

“也好,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尽管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可世界仍在运转,生活仍在继续,那么多脚踏实地的工作,总要等人一步步去厘清头绪。

他又转头看了看老孟,闷着头,向医院外面走。

刚转出走廊,就看见龚蓓蕾期期艾艾的走过来,看见他眼圈一红,低着头说:“我刚送孟队的妈妈上车,回去休息了,加护病房也不让陪床,在这里也是干熬着......”

“好。”秦欢乐拍了拍龚蓓蕾的肩膀,与她擦身向外走。

“老秦!”龚蓓蕾却在身后叫住他。

秦欢乐转过身看她,不知道她还要说什么。

“老秦,”龚蓓蕾一双大眼睛又红又肿的看向他,“你当初,为什么管我叫花骨朵儿?”

这外号从龚蓓蕾到提前取证科报道那天开始,就一直跟着她了。

秦欢乐蹙了下眉,没想通对方突然问这话有什么深意,平白的回答:“你说你叫龚蓓蕾,大保健问你是哪个蓓哪个蕾,我听完说,这不就是祖国的花骨朵儿嘛,怎么了?”

龚蓓蕾眼里又有了泪光,却执拗的望向秦欢乐,“从那以后,你都没有好好叫过我的名字,你是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出了老孟的事,大家心里都焦躁,情绪也不好,何况还有颜老师在等着他办正事呢。

秦欢乐只觉得龚蓓蕾最近无理取闹的劲头愈演愈烈,黑着脸摆了一下手,转头就走,“别没事闲得跟我磨牙玩儿了,有这功夫回去查案子找证据去,老孟都这样了,也不知道你是没心啊还是少肝啊。”

龚蓓蕾上前几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强迫他与自己直视。

“就是因为突然出了孟队的事,我才觉得、我才觉得世事无常,有些话,我有些话......”她鼓足了勇气问,“老秦,你是一直都不明白,还是和我装傻?”

“你说那天你哭了,我没哄你的事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可真行!”秦欢乐狗脾气上来了,一挥手打开她的牵扯,掌心在她头顶使劲揉搓了一下,“行,为了防止世事无常,我得把这句道歉补给你,对不起了,我的亲妹妹!别闹了啊,哥哥真有事儿呢!”

他说完急匆匆的走了。

龚蓓蕾眼神却越来越暗淡,最后连那点余烬上的火星儿也熄灭了。

她在等候区的长凳上坐下来,脑子里全是那些年在提前取证科里,几个人没心没肺的欢愉时光,那些时光要是装裱成书,得有多厚啊......她想过一篇儿,撕掉一篇儿,像是在和虚无中自己一场飞蛾扑火似的全清投入,做最后的道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龚蓓蕾带着一脸干涸的泪痕,从医院走出来,刚把制服的领子竖起来想冲进雨幕里,就在门口看见了撑伞的苏然。

“你、你怎么来了?”她带着几分愕然。

苏然扶着眼镜框笑了一下,镜片上都是细密的水珠,发梢也湿了,不知道在这里已经站了多久,“我在店里看到你们出来,问了问是来医院了,我知道你没带伞,所以......”

“你怎么不进去找我啊,给我打电话也行啊,”龚蓓蕾一愣,“而且你都看见我了,不知道我是开车出来的吗?”

苏然腼腆的笑了一下,“进去被你同事看见,会对你影响不好吧?再说我也不想打扰你......我看到你的车停在院子里,要取车也还得有几十米的距离会淋雨,我在这儿等你,刚刚好的。”

龚蓓蕾眼睛一酸,觉得此刻自己看苏然,是不是也和别人看自己一样可怜,只是苏然比她更幸运一些,至少苏然的这份心情,她是能读懂的。

她走进苏然的伞下,看对方悄悄倾斜了伞盖,却让出自己大半的肩头淋着雨。

“苏然......”龚蓓蕾一扭身直接抱住了苏然的脖子。

苏然身体僵硬了一下,手臂抬起来,试了试要回抱对方的腰,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龚蓓蕾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别......你别这么快做决定,我不想你这样做是因为同情我,或是可怜我。”

龚蓓蕾看着他,却愈发认定了自己的想法。

同样的雨幕下,秦欢乐从出租车里下来,头顶便撑起了一把伞。

颜司承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的情绪,见雨势大起来,干脆揽着他的肩膀,将他尽量箍进伞盖下面,静默无声的向楼里面走。

平心而论,秦欢乐最喜欢这样的时刻:情绪不佳,有人陪伴,却毫不呱噪。

电梯里,他有心想问一问颜司承怎么大早上自己就先走了,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如果问了这句,那后头就还会忍不住有无数的问题在排队等着,对方既然三缄其口,他也不想强迫。

电梯门一开,走廊里的声控灯闪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哪一户?”颜司承问。

秦欢乐向走廊尽头一扬下巴,“就是左边......”

他视线随着话语,忽然怔忡的定在了走廊的墙壁上。

目之所及,四围墙壁之上,都附着着灼灼黑气涌动般的纹理,宛如有生命的藤蔓,隐然间还在不住生长着,宛若将这条幽深的走廊,缠裹密布成了通向幽冥的入口。

秦欢乐悚然一惊,不过撂了几天,魏岚家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了?

他下意识的向前迈了半步,挡在了颜司承前面,谨慎的向前探行。

一切的源头,仍然是魏岚家。

越靠近这里,墙壁上的黑气越翻涌浓郁。

秦欢乐弯腰去开锁......附着在上面的黑气与手部皮肤相接触,微微有些灼烧的触感。

房门一开,一股浓黑扑面而来,在空中荡起一个浪头,又化散进了空气中。

魏岚家里几乎成了一个黑黢黢的气洞,盘根错节的黑色藤蔓盘踞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有些聚结粗大的交汇处,甚至已经隐隐结出了似是而非的脸孔形状,被开门惊扰,正狰狞的朝着他们使力。

“这、这什么玩意儿啊?”秦欢乐紧紧抓着颜司承的胳膊,不让他从自己的背后出来。

“我们来得晚了些,”颜司承轻声说,“没想到她的戾气已经这样旺盛了。”

“这也不怪你,”秦欢乐侧了下头,“要不是你今天提醒我,我恐怕还想着等到结案的时候再说呢,但是这样,咱们还能带走她吗?”

秦欢乐小心的向卫生间走去,在门口按了一下灯。

光亮一撒下来,房间里居然又恢复了最原始的模样,仿佛刚刚入眼的一切诡秘景象,都是幻觉。

对这样的事,秦欢乐略略也有些心得了,他抬手又关掉了灯。

果然等视线重新适应了晦暗的室内,那些戾气才再次显现了出来。

洗衣机滚筒里,魏岚的魂魄已经从四肢百骸向外蔓延生发成了一具扭曲的树桩,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胃中翻腾作呕。

“她这人活着的时候,就是戾气太盛,又是被活活吓死的,所以有了今天的样子,也并不意外,但短短时间繁盛成这样的,我也是第一次见。”颜司承在秦欢乐身后低声解释着。

“那你还有办法吗?带她走应该有难度吧?”秦欢乐试探的用手指触碰了一下洗衣机边缘的黑色,“嘶”的一声,指尖立即冒起一片黑色烟雾,不过也让他确定了这东西确实不是实体,没点儿特殊的方法,恐怕真的难以移走,“对了,我看到这东西已经延伸到了楼道里,那会不会影响其他的住户?”

“当然会,”昏暗的客厅里,应声走过一个人来,“戾气会开花结果,最终让这一楼的住户,都死于非命。”

秦欢乐一听见这个声音,真是霎那间头皮都跟着炸了起来。

听不出谁,也不会听不出这人啊。

假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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