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越开越荒僻,通往卖饵丝的店铺,只有一条堪堪两车道的水泥路。

要想富,先修路。

这话一点儿不假,在物联网如此通达的今天,闭塞的交通,已经成为一个地区发展最大的掣肘与阻碍。

而据说从这小镇再往景区去,则连水泥路面都没有,只有土路,也难怪岩桐会开一辆越野车出来了。

但秦欢乐暂时没有心情想这个,反而更烦愁眼下的选择问题。

他眉头深锁,抱臂仰头,看着店里斑驳墙皮上贴着的泛黄简易菜单,左右脑互殴,“酸辣饵丝......鸡枞扒肉饵丝......酱炒饵丝......番茄肉碎饵丝......小锅吊烧饵丝......”一边嘀咕,这个唾液就一边不受控制的大量分泌,搞得他腮帮子都开始酸胀起来。

岩桐在边上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说话,跟着他的视线仰头看了看,忽然笑了,招呼着一边的老板过来,用当地话说了几句。

那老板连忙点头,往后厨去了。

秦欢乐一个是没听清,再者即便听见了也是听不懂,干脆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太磨叽了,替我下决心了?其实按说是这么个道理,我光看名字实在是选择困难症爆发了,还不如直接请教你,请你来给我推荐一个。”

岩桐看他,笑及眼底,“你相信我的推荐?口味这个东西,毕竟很难说的,还是因人而异。”

“我看你一路都没嚼槟榔了,”秦欢乐耸耸肩,坐到餐桌前,“你这么细心又体贴,呦吼吼,肯定没问题,我就等着你替我选择得了。”

岩桐从竹筒里抓了四根筷子,两个汤匙,一起摆在一个小盆里,用一旁的滚烫开水冲洗了一下,才按顺序摆在了秦欢乐面前。

这一举一动,弄得秦欢乐还有点儿感动,仿佛从对方的小动作里,看见了往昔那个小意服侍颜祖宗的自己。

院子里散养着店家几只红毛的走地鸡,雄赳赳气昂昂的,秦欢乐对乡野生活多少还是有几分新鲜感,哈着腰撅着屁股,嘴里“咯咯咯”的逗着鸡叫,不仅没有招惹过来,反而将那几只鸡吓得跑向更远处了。

“你平时应该很少接触大自然吧?”岩桐看在眼里,开着玩笑,摘下墨镜随手扔在了桌面上。

这一点秦欢乐自己也由衷的反思,“城市森林就是我的家,虽说延平不是一线城市吧,不过到底是省会,又是老工业基地,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我确实打小就习惯了。”

岩桐给他到倒了一杯水,吹了吹,才推过去,“大城市有大城市的便利,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闲情逸致,像我,就喜欢山山水水的,什么都不干,就看着,也觉得待得亲切,自由。”

“是嘛,那不错啊,不错。”秦欢乐一脸的职业假笑,“那说明你进化的比我进化的好,这属于基因优势。”

岩桐挑眉,“哦?怎么说?”

秦欢乐一摊手,鬼扯道:“瞧瞧咱们那些大叔大妈们,就因为基因的底色是农耕民族,甭管到了哪个国度,也能给花园拔秃了种上韭菜、大葱,”他竖起一根拇指,“极致优秀!”说着又看看岩桐,“你这种呢,基因传承的就更彻底了,亲近自然是人类的天然本性嘛,不像我,基因就像断代过,吭哧瘪肚的传到我这里,缺心少肝,脑袋里少弦儿,就爱干点安于现状的事儿,不瞒你说,今天要不是你,我是肯定不会跑这么远出来的,忒折腾,而且,我还怕蚊虫。”

他有一些地域性用词,岩桐并不能完全理解,只能靠意会,半猜了个大概其,“兴趣都在于培养,这趟任务之后,你要是有兴趣,不妨休个长些的假期,来我们这儿住一段时间啊。”

“哟,包吃住吗?往返的火车票能给报了不?”秦欢乐顺杆爬上来。

岩桐点点头,颇为认真的说:“可以啊,这点地主之谊还是不在话下的,那我们就这么定了?”

又定?什么啊就定了!秦欢乐十分后悔自己这张破嘴,没个把门儿的也不分分场合。

“定是不能定的,俗话说,计划他赶不上变化快,你要总这么较真儿,我可再不敢和你开玩笑了。”

岩桐微微一笑,长久的看着他,却也没再说什么。

厨房那边隐隐有声音传来。

老板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合力抬着一个长条的木案走出来,将那木案打横着放在了秦欢乐这边的餐桌上,大概是心知语言沟通是个障碍,也没说话,只是十分客气的边笑,边向秦欢乐做了个“请”的姿势。

秦欢乐嘴巴微张,有些错愕的看着岩桐,“这......”

不是他没见过大场面,可这面前一套十八个碗,盛放着菜单上所有口味做法饵丝的阵势,还是大大的超出了他刚刚的心理预期。

“我说小岩啊,你这......放在我们延平,这就是土豪才有的‘炒一本’啊,”他又不是饿死鬼托生的,这是要拍大胃王段短视频吗?“不是,你是不是对我的食量有什么误解啊?小武他就是瞎扯淡,是道听途说!”

岩桐却并不以为意,像是极平常的对老板说了几句什么,让他们各自忙去了,才解释道:“我看你难以抉择,就索性帮你都点一遍,你每个尝一口,看喜欢哪个,就多吃点儿,不喜欢的也不用在意,这分量都是正常分量的一小半......”

“小半也不少啊......”秦欢乐打断他,“这太浪费了,真的,浪费粮食,非常可耻,趁着还没动筷子,还是撤下去吧,看还有没有其他客人需要,或者这钱我来付,请老板送去给镇上的人,看看谁还没吃午饭的,啊?”

岩桐见他说得认真,也正色了一些道:“你不喜欢的口味,我来吃啊,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呢,放心,不会浪费的。”

“这......”秦欢乐将信将疑,话又不能说得太绝对,万一人家岩桐真的食量大呢。

岩桐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硬是把筷子塞了进去。

秦欢乐“受宠若惊”之下,虽然态度妥协的吃起来,可这小插曲却把美食原本的风味给淡化下去了一多半。

虽也不至于到味同嚼蜡的地步,但每每一想,都感到腮帮子打颤。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呀?”秦欢乐问了一个出口就后悔了的问题,“我就是瞎好奇,你不用回答也可以。”

岩桐先紧着秦欢乐试吃了一个口味,见他脸上并未流露出喜爱的神色,才接过那半碗吃了起来,闻言敛着眼睛,勾唇顿了顿,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边吃边不经意的说:“我不是对谁都这样的。”

秦欢乐颇为出戏的在心里打了个响指,咆哮道:学到了啊!学到了!

“咳咳,我说小岩啊,门口这几只鸡真不错。”

岩桐怔了怔,弯儿转的太急,有些没太懂。

秦欢乐扯着破锣嗓子,“你这不行啊,你应该说,只要你喜欢,这片养鸡场我承包了送你!嗯?没懂?这和承包鱼塘不是异曲同工嘛!嗨,看来咱们之间还是有点儿文化壁垒的。”

岩桐的表情始终带着些不动声色的沉稳,似乎从不会表露什么过于外放的情绪,也似乎总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泰然,他笑着又给秦欢乐试了个新口味的饵丝,忽然问:“你和嫂子在一起多久了?”

秦欢乐眉间一动,收回了夸张的表情,“有......好几辈子了吧。”

岩桐显然把这当成了玩笑,“那嫂子挺幸运的,能每天都和你这么有趣的人相处。”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秦欢乐对这话颇为受用,不免也带了几分客气,“他这人吧,特别淡定,但有时候执着起来,也真是够呛,诶,别说,有些地方,还真和你有点儿像。”

岩桐的笑意更浓了,“我听说,一个男人从初恋开始,往往一辈子喜欢的对象,都是同一个类型的人。”

他说完就看过来,话中似有未尽之意。

可以秦欢乐此时的脑回路,只觉得对方这话细想起来十分有道理,他情绪更为和缓放松,还是第一次毫无负担的在外人面前装大尾巴狼,谈论自己的“另一半”,就像身怀异宝的人,不嘚瑟嘚瑟,显摆显摆,总归是一种缺憾。

然而对方的态度却像是点到为止,并没有以此为发端,再和他就这个问题继续探讨下去。

两人最后也没吃完这十八碗饵丝。

岩桐根本没有付钱的动作,拉着他上车,只说记账就好。

秦欢乐心里打鼓,还当打白条之风,在之南盛行,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从后门拐进去,悄悄拉了刚刚抬案板的那个小伙子,死乞白赖的要给人家塞钱。

这小伙子的普通话倒还过得去,一边推拒,一边解释,从这镇子开始往西的一大片山区,都是岩家的,他们一镇的生计都仰仗于此,所以是绝对不能收岩桐饭钱的。

敢情......这岩桐还是个超级富二代来的。

秦欢乐霎时觉得自己想要拷贝人家气质的计划又要胎死腹中了。

也许是吃得太饱,也许是昨夜一夜未睡的困倦感迟缓的袭来,秦欢乐在往流霞洞去的路程上,终于不能自抑的泛起困意来,嘴里上一秒还插科打诨的说着话,下一秒眼睛已经合了起来,脑袋一点一点的,瞌睡的彻底而踏实。

一觉无梦,醒来时,已在简易的停车场,停了不知道多久了。

秦欢乐揉揉惺忪的睡眼,没看到岩桐,只看到汽车前挡玻璃外垂下的两条大长腿——是岩桐坐在了车顶。

秦欢乐身上还盖着岩桐的一件外套,有淡淡的古龙水味儿。

日头已经有些西沉了。

放眼大山大水之间,一片野趣盎然。

秦欢乐推门下了车,仰头看了看岩桐,见他坐姿开阔,两肘搭在膝头,正在遥看远方。

“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就睡着了,让你白等了这么久。”

岩桐偏头看了他一眼,这样居高临下的视角下,意外显出了丝倨傲的错觉,“没关系,我看看风景,也不错。”

秦欢乐惭愧在前,客气的搭问:“这里风景真是不错,空气也新鲜,”他脑袋还有些昏沉,用深呼吸加快着清醒,“这空气完全可以罐装出售了哈,”顺着岩桐的视线,远处曲流上还有一叶竹排,撑船人的鱼篓上,似乎还有只黑色的鱼鹰,使他不禁带了些真情实感的唏嘘起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从现在开始,真要实名羡慕了你们了。”

“山水都好,就是待久了,也是寂寞的。”岩桐忽然说。

“嗯?”他声音有些飘忽,秦欢乐没太听清。

岩桐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山水之间,表情微肃,“你真觉得这里景色好吗?”

“当然。”秦欢乐点头。

岩桐倏然侧头看下来,定定的问:“那要不要留下来?”

秦欢乐顿了顿,掏出手机来看了一下时间,“还是算了,山路难行,夜路估计更难走,咱们也别看流霞洞了,现在就返程回市里吧。”

岩桐眼神黯了黯,顿了一会儿,才顺着他的话说:“来都来了,不打卡太遗憾了,走吧。”

“还是别了,听你介绍也是一样的,而且这自然风光......”秦欢乐边说边看岩桐从车盖上跳下来,下意识往后让了一步。

岩桐站稳,朝旁边一指,“从那儿进去,绕一圈出来,不过半个小时,走吧,咱们别留遗憾。”

既然时间并不长,一味推拒还不如客随主便,秦欢乐没再说什么,跟着岩桐往洞口走去。

门口立着一个简易售票亭,可里面居然连人都没有。

生意居然如此寥落。

秦欢乐暗想,对方如此执着把自己诓过来,该不会是因为自家生意惨淡,想让他回延平在亲友同事间帮着推销打广告的吧?那......倒也算用心良苦了。

他刚刚在绿皮车上习得了同理之情、悲悯之心,不禁有些同情起岩桐来,身体力行的配合起来。

说起这钟乳石的溶洞,除过规模大小之分,各地的景观形态基本上大同小异。

全国这样的溶洞景区还有不少,噱头更大的,无外乎人为赋予它一个凄美的故事,或是大富大贵的好彩头,打上五颜六色的射灯,营造些梦幻的视觉效果,再给些异型的钟乳石命个名字......差不多也就这样。

秦欢乐早前在网上看见过不少类似的。

只是没想到,这流霞洞内的开发,竟然可以原始粗放到......近乎一无所有的地步。

入门便是一股湿热黏腻的凝滞空气。

秦欢乐一路行来,脚下甚至很少有开凿整齐的台阶,环形的内部结构,一直引着两人逐渐向下迂回行进。

洞壁都浸着一层水汽。

缺少了五彩射灯的钟乳石群,嶙峋突起,孤影幢幢,千万威峰犹如千万匕刃,刀刀戳在游人的神经上,把秦欢乐慌得五迷三道起来。

“这这这,这还有多远的路啊?”他全身像被黏腻感束缚住了,跟在地上一排简易小白灯的指引,只能大概看得清脚下路面,脸颊止不住的抽搐。

“快了,”岩桐大概是走熟了,状态倒是比秦欢乐轻松很多,转角时还会回身擎住对方的手,牵引着他向前走,“打卡得打在地标处,最有名的那片钟乳石,还得再往下,你要是走不动了,我可以背你啊。”

这就是开玩笑了,秦欢乐一哂,“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这个,自然资源,也离不开人工维护,当然了,要是纯粹出于保护的原则,那没话说,可要是想吸引游客,我看这里面......也太黑了,空气也不流通,缺氧啊有点儿,”他微微喘了一下,倒了口气儿,“别的、别的都不说,太暗了,真的太黑了、这里。”

不是他矫情啊,要是有幽闭恐惧的人,这时候估计已经发飙了。

漆黑不知通向何处的山洞,安静的只有微乎其微的滴水声,真是越走越瘆人得厉害。

“低头!”岩桐走在前面引路,步伐一直不疾不徐,两侧洞壁渐窄,很快只能哈腰屈膝,像秦欢乐这样长胳膊长腿的,还得微微侧身才能通行,岩桐时不时就要出言提醒他注意规避洞壁。

在终于挤过了只有一米左右高度的小洞后,面前的空间终于宽敞起来。

有个词儿,叫别有洞天。

只见一排十几米高的巨大钟乳柱巍峨耸立,很有些气势恢宏的意思。

往外几尺,便是一个环形的天坑,最上方隐隐有天光流射下来,视线虽然依旧幽暗,可已经远比之前好了太多。

秦欢乐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叹为观止,身在其中,顾不上那点儿小抱怨小牢骚,第一反应,就是掏出手机来拍照留念。

岩桐却用手掌盖住了他手机上的摄像头,笑着说:“咱有专业的,用相机拍吧。”

秦欢乐木然回头,才发现不远处隐在暗影的一隅,居然支着三脚架,放着专业的相机。

这......倒也常见,尤其各大私人景点,专门以强制照相诱骗游客消费。

可连个照相的人也没有,这相机就像是专为摆在这里,等候他们俩到来的。

画风一时稍显诡异。

岩桐却自然而然的拉着秦欢乐在石群前面站好,自己跑到相机后面,看了看取景框,笑道:“刚刚应该有个自驾团队的,呵,拍了不少啊,不过这取景框调的刚刚好,倒是方便我们了,来,你站好,我直接按下快门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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