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解剖台上,翟喜进的尸体横沉在上面,毫无隐私可言。

他年迈的老母亲刚得到了消息,从农村赶来,说话不过三句,就哭晕了两次。

她开始时不大同意给儿子解剖,经过警员的反复的劝说,要给死者一个交代,才勉强同意。

此刻,她正期期艾艾的拉着面前并不熟悉的警官,抽噎着说:“我儿苦啊,一辈子也没成个家,这又去了另外一头儿,得多孤单啊。就算给他个交代又能怎么样?我儿活不过来了,我能守着一个交代过日子吗?”

警员只好耐心开解道:“你这么想啊,就算他不在了,可也要给他一个说法,还他一个公道,抓到真凶,避免更多的人受害。你不在乎这个交代,也许你儿子在乎呢?等凶手绳之以法了,就算在另外的世界里,他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老太太愣模愣眼的抬头看着他,“怎么,你们警官也信这个?”

警员年纪还轻,眼睛一瞪,连忙推手摇头,“我......我不,哎呀!”他有些左右为难起来,刚才那话不过顺嘴一说劝慰老人,眼下要说相信吧,自己三观上过不去,要说不相信吧,打脸太快,面子上又过不去。

他叹了一口气,这和受害人家属沟通的工作还真是个苦差事。

翟老娘年轻时也是个经过些风雨,历过些波折的人,内心颇为要强,虽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击垮了她的身体,却没有击垮她的意志。

她咬紧了牙关,还惦记着比找到真凶更紧要的事,忙去拉警员的手,“同志,既然你也相信,那我想......与其给我儿个交代,不如趁着没下葬,琢磨琢磨.....不瞒你说,我太久不进城了,也没啥亲戚故旧,不像你们这儿接触的人多,要不,你帮着打听打听。”

“你说啥?”警员没听懂,“这人都已经......还琢磨......”

老太太没回答,他自己倒也反应过来了。

说起来,一切物质承载原本都是虚无飘渺的,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皮囊不过是表象,生命都“升华”到另一个维度了,也就凡尘俗世的人还惦记着这些纷扰。

他又苦笑了一下,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顺着老太太的意思,他也胡思乱想起来了。

他扶着神情激动的翟老太太坐下,又递了一杯水过去,“你注意身体,先别想这些,坐这儿缓缓,我那边还有工作,你有什么事儿随时跟我们同事讲。”

他余光瞥到刘法医从走廊另一侧风风火火的拿着一沓资料走过,不禁舔舔嘴唇,也连忙在后头跟了上去。

孟金良迎头看到刘茗臻走过来,蹙眉上前,“出结果了?”

刘茗臻点点头,“走吧,那边催着呢。”

她脸上一丝不苟,不见任何笑容,只有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让孟金良心如铁坠,不禁一把拉住刘茗臻的手腕,不知不觉紧紧攥住,“茗臻......”

刘茗臻望了他一眼,难得伸手在他的手背上安抚的拍了两下,才向会议室走去。

“根据尸检结果显示,死者口鼻处可以隐约闻到有苦杏仁味道,面部血迹擦拭干净后呈现出暗红色,经解剖,也发现死者体内血色鲜红,通过技术检测,可以判断其是死于氰化钾中毒。而在现场提取到的指纹中,经辨认比对,只有一组清晰完整,是属于......”她稍微顿了一下,“是属于秦欢乐的。”

肖局黑着脸没说话。

纪展鹏此刻倒不急了,冷笑着勾起一旁的嘴角,“我这边也传来消息了,去搜查秦欢乐家的警员回复说,在他家里找到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有氰化钾残留,另外,还找到了大量的收据......你们都不知道吧,他常年养着一个私家侦探呢!”他眼角瞟了一下肖局,“我记得这小子打从进局里开始,就一直有事没事的装穷,原来私底下是预备着干大事儿的。”

肖局没有应和他的冷嘲热讽,板着脸说:“我觉得这里头很有问题,秦欢乐他是干嘛的?如果他真的要去毒害翟喜进,怎么会不把氰化钾处理干净喽,还硬要留一点所谓的残留物在家里,授人以柄,引人去查?”

“不不不,”纪展鹏一脸成竹在胸,不急不徐的辩驳道,“我觉得这恰恰最说明问题。这是典型的自负啊,有多少人为非作歹,露出马脚来,都是源于自恃过高,以为全世界都尽在掌控,谁也抓不住他犯罪的尾巴。”

肖局拧着眉头,“展鹏,你这是臆测。”

纪展鹏转头,“肖局,你说的也很主观呐。”

肖局将视线落在孟金良身上,“那个什么私家侦探是什么背景?秦欢乐又不是一线特勤,又不需要养着线人卧底的,找那个人来问问,他到底在查什么事儿。”

纪展鹏微微一笑,“不必麻烦了,他们查到这个线索的时候,已经第一时间去调查了,可惜那位私家侦探先生近期不在国内,只怕是畏罪潜逃了吧?”

“秦欢乐今天才出事,畏罪潜逃的也太早了!”肖局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一扭脸,“小刘,你怎么看?”

刘茗臻略微想了一下,语气平淡的说:“死者被发现时身体扭曲,两腿膝关节、两臂肘关节处,都被扭断,弯成特定造型,这需要施害人兼具力量与技巧,短时间在狭小空间内完成,还是很有难度的。另外在现场找到了死者被整个挖下来的眼球......肖局,因为氰化钾可以在几秒钟内就使人如闪击昏迷后迅速死亡,而挖眼球与折断四肢却需要一个过程,所以我个人倾向于死者是先被毒杀后,才又被残害尸体的。”

“行了!”纪展鹏不喜欢这种没什么倾向性的话,敷衍的点点头打断了对方,“肖局,事情其实已经清楚了。你看是不是可以开始审讯秦欢乐了?”

不知道关禁闭这件事情到底是由谁最先发明出来的。

总之限制人身自由,又完全被孤立,绝对是对一个正常人最极致的惩罚。

那种丧失了时间概念的漫长枯燥过程,极易使人狂躁抑郁。

只是眼下对秦欢乐而言,还没到令人抓狂的程度。

他将“1212”自案发起至今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的在脑子里反复的过了几遍。

他闭着眼睛,将自己想象成无形无状的水流,漫过松软的泥土,一点点向下渗透,一点点向下篦犁,每一处细枝末节都不放过,像是每一颗泥土颗粒都在诉说着它们存在的必要意义。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间就比旁人度过的快一些。

将这种“入定”一般状态打破的,是一个警官的走入。

来人十分面生。

秦欢乐反复打量,确定自己在局里这些年从没有见过这人,不知道是不是从下面基层借调上来的。

只是他现在已经没有立场询问对方的身份了。

他瞥了一眼对方的警号,没有作声。

那人倒是很有经验似的,先试图拉近与他之间的关系,笑着递过一杯水,“这里头挺憋屈吧,喝一点儿水润润喉?”

秦欢乐没接,抽了一下鼻子,“不喝了,贫僧法号受虐成瘾,诶,哥们儿,要是有烟来一根。”

对方从善如流的递过来一支烟。

秦欢乐深深的吸了一口,就听对方语气随意的说:“现在管制挺严的,你在哪儿买的氰化钾?”

秦欢乐一愣,眯着眼睛扫了下对方,“你跟我开玩笑呢?那玩意顶饿啊,我没事买它干嘛?”

那人也不恼,垂头讪笑一下,“别激动嘛,咱这不是随便聊天呢嘛。”

秦欢乐黑着脸盯着他,“聊,你继续,我听着呢。”

那人偏着头看过来,“平时喜不喜欢野外生存、户外冒险什么的?”

秦欢乐没说话。

那人两手交叉,头微微向前探过来,轻声问:“我想了很久没想明白,你是用什么工具凿开冻土,把翟喜进埋进去的?”

秦欢乐忍无可忍,“你他妈哪来的二五眼?会不会说人话?”

对方眯着眼,挑衅似的看着他,“说了是随便聊聊嘛,又激动......其实我也就是走个过场,知道你狡猾,对局里审讯程序也熟,所以你承不承认已经不重要了。纪队说了,就算你不开口,我们也能零口供破案。所以你跟我叫嚣没有用,不如省着点力气,留着吃牢饭用吧。”

秦欢乐静静的看着他,突然拍案而起,猝不及防地抓起桌上的水杯,像那人脸上一泼,趁对方本能应激闭眼的瞬间,向前将他扑倒,一拳打在他的颧骨边。

那人挣扎着摆开头,两手撑在秦欢乐肩膀上,两人不禁麻花似的扭打起来。

桌椅都被撞翻,秦欢乐暂时受手长优势,自上压制住对方,死死的掐着那人的脖子。

他眼神一错,不经意看到那人还留有水迹的太阳穴处,浮起一块儿一元硬币大小的白皮儿,像是特型演员化妆时用的仿真皮肤。

趁着对方呼吸不畅,行动迟缓,他快速抬手向那位置一搓。

一层薄薄的纤维状的东西,因刚才的水浸,被轻易的撕了下来。

远处的几个同事听到里面的动静,连忙冲了进来,见到眼前情景,不由分说上前推开秦欢乐,给他戴上手铐,另两人扶起地下躺着的那人,又呵斥了秦欢乐几句,转身锁门走了。

“诶,你站住,你站住!”秦欢乐惊诧的脸色大变,出口的声音微颤,直勾勾的盯着消失在走廊里的那个人。

他有些茫然的垂着手,很长时间才想到去捻动了一下手中的那一小块纤维......

他看清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仿真皮被揭掉后,露出的是太阳穴处的圆形枪伤疤痕!

子弹是沿着约45度的角度,自下向上射击的,高速飞行的子弹射入脑中后,因旋转阻力变大,会在物理作用下左右上下摇摆着推进,继而在瞬间剧烈而不规则的撕裂人颅骨内部的组织,所以子弹击入处的伤口虽然只是一个小孔,可在脑内却会造成巨大的创伤。

以现有的医疗水平下,那个刚刚还在对他诱供的人,是绝不会还活着的!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秦欢乐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有多煞白。

他以为自己已经想明白了整个事件中的所有关节,然而刚刚发生的一幕,又再次将他推入了迷失的深渊......

延平最繁华的CBD。

一间高层写字楼里,一位身姿曼妙的前台小姐,正引着纪展鹏向里走。

通过深邃曲折的走廊,一直走进最深处一间奢华的办公室门前。

真皮包裹的两扇棕红色的大门被推开。

前台小姐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自觉的转身离开了。

纪展鹏走进去,又回身关紧了门。

里面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他轻车熟路的沿着书柜最角落的一个隐蔽小门向里走去。

密室里面是一间更幽暗、更狭小、也更精致的办公室。

宽大的黑色橡木桌后面,真皮转椅里正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影。

在肖局面前嚣张到极致的纪展鹏,此刻却恭谦的靠墙垂头肃立,不发一语。

也许是某种约定,使他的到来已然成为一种答案。

过了一会儿,座椅里的人才慢悠悠的转过身来。

桌上的水晶灯只照得见他胸前的一截位置,其余皆掩在黑暗中。

灯光下,那人带着一双酒红色的皮手套,手中优雅的玩弄着一副扑克牌,炫技似的来回洗着牌,不知道的人只怕还要误以为是在赌场中,那经年做惯了牌局的荷官呐。

良久,“皮手套”才将手中的纸牌一张张的依次整齐摆放在桌面上。

一张、两张......七张、八张......

桌面上素色的纸牌上并没有任何红桃、梅花......却只见一个个简单线性勾勒的“人形”在牌面上不断的挣扎扭曲着,尽管缄默无声,可那极尽痛苦哀嚎之态却早已跃然纸上。

纪展鹏谦卑敬畏之态更甚。

“皮手套”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张牌,捏在手指间顿了顿,按开了一旁的打火机。

璀璨的水晶烟灰缸里,纸牌燃尽,唯余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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