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棕红色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纪展鹏拖行着一只巨大的蓝白格编织袋走了进来。

他一直将袋子推到墙角,才两手垂在裤线处,低头敛目,一副恭谨聆讯的样子。

橡木桌面上,酒红色的皮手套向上轻轻扬了扬。

纪展鹏连忙点头,弓腰走回墙角,拉开了编织袋上的拉链。

微微敞开的袋口,须臾露出半张方脸,肤色灰白衰败,五官凹陷泛紫,太阳穴处的疤痕更明显了,全身僵直紧绷,显然还处在尸僵的阶段中。

纪展鹏也不急于将这具尸体从袋子里挪出来。

“皮手套”的面前,从方才就一直摆着一张纸牌。

这张纸牌与以往的相比似乎略有不同,细看方感知到那上头挣扎扭曲的人形更加剧烈迅猛。

纪展鹏见对方手指在桌面上一点,忙两手抬起,举过头顶,恭顺的哈腰接过了那张纸牌,又向后退了几步,才忍不住隐晦的瞟了一下前方,敛着声音小意的问:“用这个新收来的姓宋的女人......她还没被驯化,恐怕不好控制。”

“皮手套”双手交叉,向身后的椅背上倚靠过去,过了片刻,才艰难发出一声刺耳到极致的声音,那声音粗嘎犷砺,犹如用铝勺大力刮蹭着铁锅底,使人忍不住的从心底深处泛起一阵恶寒,每听一个字,都像在耳膜上割了一刀。

纪展鹏显然是听惯了的,并不过分表现出惊诧,反而更加恭敬地肃立在一边,听“皮手套”那仿若从万年腐朽的地狱深处传来的声音,一字一顿的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么听命于自己,要么受命于他人,没什么不好控制的,用吧。”

纪展鹏连忙垂首不再多言。

又静默了一会儿,编织袋中的“方脸”微不可查的动了一下,紧接着,脸色渐渐由青白转为蜡黄,周身的骨节处“咔嚓”作响,提线木偶似的从编织袋中踉跄着站起身来。

他肢体不协调的看了看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对“身体”的使用显然还不那么得心应手,横甩着僵直的两臂,向前艰难的拖行了两步,脚底一个不稳,直挺挺的向前轰然倒了下去。

纪展鹏的眼神在这方脸身上一闪即逝,却并不着意掩饰自己眼中的蔑视,看着“方脸”的人形,就如同看着肮脏腐泥中的一条微不足道的蛆虫。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

秦欢乐厚着一张老脸,完全不在意别人的围观,也不在乎每次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时,周遭传来的倒彩和嘘声。

他自顾自的上演着“金曲奖”,直到嗓子冒烟儿了,才算勉强尽了兴,一扫胸口积压了好几天、那烂酸菜似的一团腌臜,摆了个小天鹅pose,朝四周自我感觉良好的鞠躬谢幕。

将话筒还给了那对乞讨者,秦欢乐慢悠悠的向前走了几步,看到周围围观的瓜友们潮水般散去,唯余一位仍然驻足在那里,友善的看着他浅笑。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赋。”颜司承轻声说。

秦快乐迎过来,缩肩点起了一支烟,在烟火的明暗翦错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油腔滑调的说:“我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低调,偶尔实在藏不住了,小小的惊才绝艳一下而已,这要是见天这么完美,还让那些平庸的人们怎么有生活下去的希望呐。才不外露,你知道就行了,可别告诉别人!”

此时要是换了龚蓓蕾,或市局里任意一个家伙,只怕听了这话都要先干呕一下,再跳起来往死里怼他一阵。

可秦欢乐面前的颜司承,只是温和的笑了笑,像是全盘接受了秦欢乐的说法,一副音乐零审美的样子,倒让秦欢乐感到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空虚,讪讪的终止了自己继续胡扯的欲望。

“那个,”他轻咳了一声,“听说我能出来还多亏了你。”自从不把颜司承放在对立面上看待,他瞧着对方的眉眼倒也顺眼了很多,“我就不跟你说谢谢了,你大概也有你的目的,咱们就算互相帮助,互相成就吧。”

颜司承但笑不语,只问:“这是要去哪儿?”

秦欢乐擦擦鼻子,“还能去哪儿?正想去找你谈谈心呢,怎么样,有时间吗?”

颜司承抱歉的举起手里的提包,“不好意思,我等下还有课,不如......”他掏出手机翻到了日历页,“明天晚上。”

秦欢乐挑挑眉头,戏谑道:“怎么,颜老师打算跟我一起跨年啊?不过我这人挺方的,你要是跟我一起跨年许愿,我看八成是要实现不了的。”

颜司承收起手机,“明天晚上没人上课,大家都忙着庆祝,我想我们两个应该都不会被骚扰......你想聊什么,大概可以尽兴。”

秦欢乐点点头,“是啊,这种时候,单身狗和孤家寡人们只能自己抱团取暖了。我看你那儿也没什么烟火气,要不我带饺子去吧,我知道有一家卖西红柿鸡蛋馅儿的饺子,那味道,鲜亮!”

颜司承终于难得的愣了一下神儿,“西红柿鸡蛋馅饺子?那和吃西红柿炒蛋面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说起这个,秦快乐就来劲了,眉飞色舞的说:“颜老师,看来你是真的不懂生活啊,没事摆出一副高冷脸,说真的,时候长了对你没什么好处!”他仗着对方对他不知根底,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就问你,那披萨和肉包子是一回事儿吗?得,反正我也没事干,你在哪儿教课呀?我溜达着送你过去,顺便给你科普科普,这吃可是一门学问,学好了,一样能飞升上神嘿。”

蜜色的路灯拖长了两人身后的背影,难得的竟有了一份闲适。

同样的月亮地下,城市的另一边儿,可就没这么有闲情逸致了。

两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早早给自己立好了做贼的人设,心虚到连影子都带着些鬼祟。

翟老娘捅着年枝的腰眼儿向前走,可年枝的脚步也有些打怵,回头反手拉了一把翟老娘,絮叨着,“大妹子啊,上次你儿子那事儿,挺邪性的,我回去缓了好久呐,真伤了元气了,在我们这行业里头,最讲究一个天意难违、不可强求了,”她一搭眼扫见翟老娘的脸色绷得紧紧的,又忙陪笑了一下,曲意劝道,“不说天意,这......兴许也是你儿子自己不愿意呢!你想想他为啥在世的时候不着这个急,指不定他骨子里就是独身主义,你这边硬给他撮合,可有逼婚的嫌疑呀。”

自从年枝那天莫名其妙喊了她一声“妈”开始,醒来之后,就一个劲儿的推诿,把钱也退给她了,可这反而更坚定了翟老娘的心气儿,她坚信那声“妈”,必然是儿子在向他诉苦,表达着自己一个人在那头的孤单。

女子柔弱,为母则刚,翟老娘一个没有主心骨的农村妇女,霎时来了精神头儿,也不知哪儿攒来的些人脉关系,总之竟让她打听到城南一个荒僻的地方——先前叫做什么惠红修车厂的,好像最近不大消停,时不时的就冒出一撮蓝莹莹的鬼火来。

她想着,只怕是也有些不甘寂寞的魂灵在那里头游荡,便抵死抵活的把棺材本儿都塞给了年枝,怂恿着她和自己到这里来走一趟,相看相看“儿媳妇”。

年枝心里是真不情愿,市局、市里医院、殡仪馆......我的天,举凡有点“希望”的地方,她俩都去转悠过了,可翟家儿子都没再有所“表示”,实在把她搓磨的够呛。

两人七拐八绕的,终于找了个隐秘的地方。

年枝先把自己的手绢帽子戴上,又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桦树皮小酒壶,在雪地上淋淋洒洒的画出一个圈儿来,随即开始了她的“表演”。

两人折腾了半天,依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熟悉了一些之后,翟老娘想法更加偏执,也不像最开始那样畏惧年枝的“威仪”,一叠声的催促着,“年枝姐,你别这样不愿使力气,我的棺材本儿可都掏出来给你了,你要觉得不够,我还可以回去卖房子,可这事要是不成,我可是绝不会轻易被你打发回家里去的。”她冷声说完又软言哄求,“咱们乡里乡亲,又是熟人介绍的,我儿怎么也能叫你一声大娘了。咱都是当妈的,我的这颗心料想你也能体谅,你就帮帮我,也心疼心疼你大侄儿吧。”

年枝听这些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拿粗糙的大手划拉了一把脸,哀怨的叹了口气,“碰上你啊......”她把后面那句“算我倒霉”又噎了回去,毕竟拿人手软,看在那笔不义之财的份上,硬着头皮从地上捡了块尖锐的石头,向地面挖掘起来。

“我这人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吃苦,行了,你的事儿我哪能不上心呀,我使的力气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呢。”年枝两手并用,“我再往下挖一挖,兴许刚才雪太厚,接不着地,才没圈着魂儿,也是正常。”

翟老娘立即来了兴致,想着人多力量大,也学年枝的样子,捡了块尖锐的石头,有样学样的跟着一起向地下掘着雪。

挖着挖着,就碰到了一个硬物。

年枝还以为是挖到了冻土,扔了石头就打算停手了。

翟老娘却好奇的拿手向下一摸,几下抠出一个盒子来。

俩人都是老花眼,此处又是黑灯瞎火的,更看不清楚了,年枝还以为她捡到了什么值钱货,一把抢过来,嘴里故意吓唬道:“别是什么邪祟,还是我先看看。”

她打开盒盖,就着惨淡的月光,眯着眼睛一瞧。

“哎哟妈耶!”

年枝大叫了一声,只见那小铁盒子里头,赫然是一截还没完全腐烂的断指——指尖上还带着片青紫色的指甲。

她吓得没头没脑的将那盒子远远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边嘀咕着“有人锁胎灵”,边翻身手脚并用的往远处爬。

不过没几下,就被合围过来的民警们摁在了原地。

此后经过对这附近进一步探查,又陆陆续续挖出了十几个装着断指的小铁盒。

离这儿不远矗立着几座孤楼——是延平市卫校的宿舍楼。

女生宿舍的背阴面,能遥遥望到修车厂这边。

今晚警察的行动,也是源于女学生的报案,说远处那片废弃修车厂到了晚上,尤其后半夜,总闪着簇簇小光火,实在骇人。

没想到民警一布控,居然发现了这些......哦,还连带着两个倒霉蛋儿。

带队指挥的警官站在那间女生宿舍楼里,向远处遥遥一望,听着步话机里传来的最新反馈,不禁暗自摇头咂舌起来,“没想到,你们这儿还是个坟景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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