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收了仪仗,在半梦半醒间朦朦胧胧,这种时候的色彩是最和谐的,灰青中还有层迷离的霞光,华灯初绽也并不过分刺目,一切都在中间地带游走,互不打扰,随遇而安。

龚蓓蕾蹦蹦哒哒的走到办公室门前,就见里头的孟金良摆出一副“思想者”的造型,屈臂支在腿上,手里还握着一根圆珠笔,笔尾的开关抵在下巴底下,随着身体极其轻微的动作幅度,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笔尖一伸一缩,在掌心交替画出红蓝色的道子。

龚蓓蕾大眼睛一眨吧,略微为难的想要往回退,想想手里举着的一沓文件,又张张嘴,左右为难间,就听里头喊了一声,“进来!”

孟金良早看见龚蓓蕾在那儿探头探脑了,原本没想理她,可架不住门框上就跟按了个弹簧脑袋似的,一会儿一探头,余光瞟见实在诡异。

龚蓓蕾忙应声走进来,双手奉上资料夹,又讨好的笑了笑。

孟金良打开扫了一眼,脑子里还想着自己的事儿,随口问了句,“老秦咋样了?”

“在值班室睡着呢。”龚蓓蕾煞有介事的拂拂心口,“这事儿搁谁也扛不住啊,那画面虽然不血腥,可太瘆人了,我虽然没在现场,可光看看现场的照片,我都头皮发麻!”她夸张的抖了抖,“关键那人还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孽缘啊简直,我要是老秦,我也得跟淋了雨的鹌鹑似的,且得定定神缓一缓呢!”

孟金良没心思和她瞎扯,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自己低头想了一会儿,一扭头,很没精神准备的唬了一跳,就见龚蓓蕾不仅没走,反而磨磨叽叽的离自己更近了些。

龚蓓蕾本来还怀有别的目的,但极难得看到孟队这个模样,一时忍不住好奇的问:“我帮领导解解惑?”

孟金良深深的叹口气,在转椅里换了个方向,忽然直勾勾的看着龚蓓蕾的脸,双眼被点了穴似的定在那里。

龚蓓蕾心里有点儿发毛,倒没有自恋到误会孟队会对自己生出什么觊觎之心,实打实的只以为刚刚那句话,辞不达意的踩了领导尾巴,后脖子发凉的就要往后溜。

“别动!”孟金良低喊了一声,一下站起身,“我知道哪里奇怪了!”

说起来,他一下午都在琢磨,那家“延东旅店”到底有什么说不上来的奇怪之处,这会儿看着龚蓓蕾这张眉眼过份突出的脸,脑门儿一清凉......是啊,怎么能没有镜子呢?

队里这些人,今天有一个算一个的全给撒网撒出去了,人手不够,他只得亲自带人去了毛万里生前工作过的那家外卖公司。

那位负责人过了这么长时间,早没了一开始的义愤填膺,又听说毛万里不仅失踪了,还出了事故,恨不得立刻撇清和自己公司的关系,十分配合的介绍了他来应聘时的情况,基本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失踪前有什么特殊表现吗?记不记得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和以往不大相同的?”警官问。

负责人连连摆手,“这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怎么和他接触,哦,我们这儿一是人员流动频繁,二是也没有坐班这一说,全天都在外面送单,就签合同那天见了一面,但我看着他挺高兴的,就说让我放心,以后肯定好好干,别的没了。”

孟金良指着旁边的一排电瓶车,“每辆车都有编号吗?”

负责人愣了一下,“这个......还真没有,不过确实应该弄个编号,谢谢您的提醒。”

孟金良感觉自己又说了句废话,示意同事拍了张电瓶车的照片留存,最后问:“那有和他熟悉点儿的人吗?”

负责人想了想,冲办公棚里几个人喊了句:“你们谁和毛万里熟悉?他失踪前,你们谁和他接触过?警察同志来调查情况呢,有知道点儿啥的就言语一声。”

一个黑胖子穿着蓝色的工服,掸掸手走过来,“警察同志,请问他出啥事了?”

孟金良不禁隐隐打量了一下对方,负责人忙介绍,“这是管人力的。”

“具体情况还不方便透露,你和他熟悉吗?”孟金良问。

人力也不避讳,只说:“我和他算半个老乡,他之前入职的时候和我攀过几句交情,我也没太当回事,熟悉谈不上,不过转正那天,他有点着急的问我,公司给正式员工免费安排宿舍的事儿,那个,啥时候能有空床位出来,他想搬过去。”

“哦?他有说为什么急着要换住所吗?”孟金良示意身边的同事记录。

人力挠挠头,“没钱呗,我猜的哈,不然还能因为啥?公司宿舍床位......八个人一间房,条件其实真谈不上好,我还劝他,能在外面自己住,就算环境差点意思,可随便,还能有点隐私,可他......”他伸手从钱包里搓出一张钞票来,“他还偷偷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腾出空床位千万第一个给他留下,我没要,后来发现他临走前偷偷塞我水杯下面了......我这......”他面上显出一丝嫌弃,“他后头出事了,我拿着这钱总觉得晦气,心里犯膈应,还是给你们,拿走吧。”

警官拿出一个证物袋装起了那张钞票,一行人就从外卖公司出来。

按顺序,要去毛万里失踪前居住过几个月之久的“延东旅店”了解情况,没想到扑了个空。

孟金良只得先去了街道办,里头的工作人员倒是很热情,帮着联系了店老板,趁着等待的空隙,还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店老板的情况。

“老板叫耿强,和女儿一起,人都还挺客气,偶尔碰上了也能点点头,交际起来没太大毛病,就是爷俩都挺腼腆,”她十分怜悯的抿了下嘴角,“都有点儿残疾,哦,耿强有残疾人证,腿折过,没好好治,就瘸了。”

旅店属于违建,就是未经准许私自扩建的,本来只有一楼门市那六十多平米的地方,可不知哪任房主私自在前后门各向外搭建出了个巨大的空间,如今三处贯通合起来能有个一百二十多平了,能隔成十几个无窗的“房间”。

这一片都是建了三十年以上的老楼房,位置又紧挨着延平东站,火车往来都是周边县区的小站,管理上一直混乱不堪,几乎所有楼房的一层门市,都做了这样的扩建,城管最初多半是拿了点钱的,睁一只眼闭眼的蒙混过去,到了后来,口子打开了,也就不好管了。

像延东旅店这样形式的小店,在附近有很多,甚至有些连名字都严重雷同,与其说是给路过歇脚的客人打尖儿,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个临时的避难所,专门租给那些刚来延平务工,还没有稳定收入的流动人员,一个月两三百元的租金,换一隅逼仄的角落栖身立命。

毛万里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也就没有给街道的工作人员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

不多时,工作人员向窗户外头一指,“耿强回来了。”

孟金良和同事连忙迎过去。

耿强没什么话,一眼看过去老实到几近木讷,问一句答一句,连句寒暄也吝啬给,就直喇喇的开了店门,让大家进去。

店里的气味儿不太好闻,密密麻麻的隔间阻断了阳光照射,低瓦数的灯泡点亮了也没太多用处。

孟金良说明了来意,耿强点点头,走进去打开了其中一个隔间的门,里头只有一张单人床,并一个简易的小方桌,一个成年人站进去,想转个身也难。

“这就是毛万里的房间?”孟金良边确认,边拿出手电筒四处照射着,可惜里头空空荡荡,什么多余的生活物品也没有。

耿强木头桩子似的立在走廊的一角,不说话的时候,简直能和周遭的陈设融为一体,犹如一株枯槁凋敝的植物,无声无息,沉寂灰败。

他“嗯”了一声,“有两件衣服,一套被褥,我卖给收废品的了——他欠我两个月房租。”

孟金良津津鼻子,手蜷在嘴边咳嗽了一声,侧身从隔间里退出来,让出位置让同事做专业的检查取证。

他留意到耿强的女儿一进门就自己拐进了某个小隔间里,招呼也没打一个,无声无息的。

“你女儿......她和毛万里接触过没有?能不能问她两句话?”

耿强看了他一眼,“她不爱说话,也不和租客接触,有事问我吧。”

隔间里空间有限,很快就搜证结束了,除了在床板缝隙处找了几根毛发——还不能证明是不是毛万里的,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之前的毛万里,店里长租的还有四个租客,孟金良一一登机了他们的信息,通知他们下班后到市局去接受询问。

孟金良在旅店内各处转了一遍,越看越觉得有种憋闷的感觉自胸腔升腾而起......油腻污糟的地面,辨不出颜色的墙体,凝滞的空气,低矮的顶棚,逼仄的空间,他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这里并不是延平一家正规营业的小型旅店,而是深埋于地下的腌臜下水道,通向藏污纳垢的腐败之所。

耿强面颊凹陷,皮肤边缘犹如冰凌一般带着圆润的棱角起伏,眼睛浑浊暗黄,一条腿在地面上拖行时,常带着一阵剐蹭的“沙沙”声。

他大多数时候站在原地,唯有目光随着孟金良的动作而移动,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警官们有离开的意思,才缓慢的走上前,低声问道:“毛万里出什么事了?难道他不仅跑了,还背了别的事?他还欠了别人钱吗?”

孟金良回身看了看他,“现在还不方便透露。”

一个同事在不远处叫了一声“队长”。

孟金良走过去,就见厨房的地面上盖着一块油渍麻花的旧地毯,眼下被同事掀起一个角来,露出地面上一个木门的把手。

孟金良眼睛眯了一下,余光瞥了耿强一眼,“这是?”

耿强还没说话,他一直避着人的女儿却从门口挤进来,沙哑的说:“你们不是来问毛万里的情况吗?他不过是我们的一个租客,不管他背了什么事儿,都和我家没有关系,你们有搜查令吗?凭什么这么掘地三尺的搜查我家?”

她的声音很容易就能引起耳膜上的一片战栗。

她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激起了孟金良的警觉,一般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老百姓,即使进城居住了,也爱弄个地窖什么的储菜储物,这也可以理解,但在厨房下面,又是在室内,先不说地下错综复杂的各种管线,何必要费这个劲儿,单就这女人的态度......

孟金良冷脸看着她,朗声道:“毛万里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这里,我们有理由怀疑这里可能隐匿有本案的相关犯罪嫌疑人,根据程序规定,在此种情况下,不用搜查证也可以进行搜查。”他微微扬了一下下巴,强势的示意两个同事去拉地上的木门。

耿强一把拉住还要上前理论的女儿,低声劝道:“咱们什么时候有过这个理。”

他女儿全身包裹的严实,孟金良甚至难以准确追索到对方的目光,只见她身体似乎因为愤怒而微有颤抖,低哑的说了句:“我们都是猪狗。”

这话实在刺耳,孟金良不解好端端的,对方若非是心虚,何来如此之大的敌意,可若是心虚......感觉又......

他还没思忖清楚,那边两个同事已经拉开了木门,一股呛鼻的腐臭兜头兜脸的打上来,让人忍不住的犯迷糊。

那两个警官皆是一个踉跄,强忍着以肘弯护住口鼻,用手电向里头照了照......不大的地洞里,横陈着几十具狗的尸体,尸骨彼此交叠,腐烂程度不一。

耿强的声音冷冷响起,“都是附近的流浪狗,死了没地方埋,就带回来了。”

这理由牵强到近乎荒诞,谁会把自己家里当成坟场?就算是狗的也不会吧?

可这毕竟又不是什么确凿的“罪状”,人家有这个“爱心”,没有违法违规的,倒也无从指摘。

孟金良从延东旅店草草守兵,却一直无法挥去盘旋在内心深处的那一抹诡异的直觉。

他看着龚蓓蕾,“你是女孩吧......”

龚蓓蕾扭捏了一下,“队长,我做过医美,可真没变过性。”

孟金良实在没忍住瞪了她一眼,“没问你这个!我是说你是个女孩,那你觉得你生活的空间,我是说全部空间,包括卧室,厕所,所有地方,没有一面镜子,这合理吗?”

龚蓓蕾眼睛转了转,“你说那旅店......没有镜子?可法律也没规定,必须要有镜子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他皱着眉头,攥拳在脑门儿上砸了两下,“我再琢磨琢磨吧,那边怎么样?”

“那边”指的是市局的缉毒支队,据说今晚要有个大动作,局领导特别重视这次的行动,要求全局上下为这次行动开绿灯,换句话说,就是全部警力,先紧着这边来。

孟金良他们方得以这片刻的喘息,没有被肖局他老人家立时三刻拎到办公室去立军令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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