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水皇逆月(2)

抓不住的, 是光。

抓在手中的, 还是光。

自然之力承天启地,其威势已经是磅礴无垠,让人拜伏;那么, 超越了自然的力量呢?

“好极了……”廖千秋眼中反映着愈加辉煌的光彩,糅合了他压抑狂喜强作沉着的扭曲表情, 显得更加莫测。在他面前,无数紫色的微粒在半空中汇聚成一座光的隧道。带着萤光的颗粒好像有了生命, 在空中飘飞凝聚。暗夜中无数光点明明灭灭, 恍若映世轮回。

他的声音极轻,好像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也会害怕,怕自己所发出的某个字眼会搅乱去往夜终南通道的形成。

不仅是廖千秋, 其他人也都屏住了呼吸, 目不转睛地看着光影交汇、虚实难辨的异象,久久不能回神。

“下一步该如何?”廖千秋的目光紧紧楔着光路, 沙哑问道。

“开门。”丑门海答, 又轻声道:“诸位请让一下吧。”方才因为异象突生,廖千秋的诸多属下有些微骚动,推挤在一处,让她难以走到近前。

此时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已经不同,随她的话语自发让出一条道路。

面对突然多出来的莫名敬意, 丑门海一愕,随即无所谓笑笑,束手低呓:“青山无欲, 再拜南山。”正如所言,她先深深一拜,又接着施了第二次礼,躬身触摸微隐泉,指尖撩起少许泉水,泼甩在光芒的中央位置。

就像耀目而滚烫的铁遇到了冰冷的井水,众人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晟??婕吹雌鹨还善嬉斓牟u??谏钜怪芯糙椎纳焦榷溉患湮宋瞬?丁a葙?钠?死┥?磺腥远纪a粼诨镁车淖刺跛淼蓝际俏薹uッ?墓猓?挥幸徊糠只夯耗?羰抵省?br>  一扇闭合的宽阔石门随着泉水显现,正面向在场的人们,既是阻挡,也是开端。门上暗纹流转,用诡异的文字篆着几句话,在恢弘的萤光洪流中清晰可辨。

努努眉头一绞,在文字出现的瞬间错步跃上树梢,足尖点着了一根小指粗细的柔弱枝干,在月下轻轻荡开,清水流云,悄无声息俯瞰地面上发生的一切。

懒懒在努努怀里抬头远望,紫色的光焰,已经燎燃了整座山体。

少年的动作并不显眼,因为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门上浮现的文字吸引住了。

“殄文?”凤千久瞥看门上的文字,心底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偷偷闭上眼睛。

“不,这是祝咒……我认得……”廖千秋见没有危险,又靠近了大门几步。当他发现自己认识上面文字是,立刻有些心急又着迷地甄别起来。

门上浮出的是比水族殄文更古老的文字,只在太古时期用以祝咒请神,不修阴阳道便无法辨识。廖千秋因为曾研究过水族鬼师秘传的典籍,发现了这种比殄文更加古早玄秘的符号,因此才能看懂某些只言片语,然而对于解读这几行字是足够的。

那门上浮现的文字极为简单浅显,上面写着四句话:

“以何为力?

“以何为宇?

“以何为终?

“以何为起?”

“以何为力,以何为力,以何……”廖千秋低声重复,不知觉陷入深思。

在他的视线中,那些字忽近忽远,忽明忽暗,又忽而消失,一撇一捺似在重写,从浮现的感觉变成深深刻入门板,最后带着浑厚的力量直接浇灌入他的识海。

即便再闭上双目,几句问话仍然存在于男人的心识里。

廖千秋在思维中慢慢陷落,简单的四个问题带来几分恍惚,几分不确定。他有他的答案,可那似乎不是这座山想要的答案……这座山……

这座山在叩问他!

廖千秋的瞳孔收缩,瞬间扩散无光男人刚意识到不妙,便被无法自主的意识淹没了!

“果然……”凤千久闭目敛神,却一直关注着外界的动向,听声音已知不妙。

周围大多数人的呼吸,都成了机械而空洞的统一频率!那不是他们的呼吸,是南山的呼吸!

不只是廖千秋,即便是道行高强的四十九祸也个个浑身颤抖,难保心神清明,隐隐有失去掌控的趋势。

虽然门上的文字比殄文更古老繁杂,却也是用于巫族与阴魂神灵所沟通之途,两者殊途同归。

因此四十九祸可以解读,廖千秋认得,努努更是早一步脱身避祸。

雇佣的人并不认识,分明无法陷入魔怔可是现场的状况却不像那么回事。在场的人类个个双目大睁,毫无神采。方才他们只是注视了石板一会儿,就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直勾勾看着几行字,目光渐渐涣散,陷入迷乱。

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质问,压迫得他们呼吸都觉不畅,心智亦变得混沌一片,只剩下南山本身的思维,成了南山意志的代行者。

“以何为力?以何为宇?”这些人齐刷刷地低声质问着,如同诡秘的意识,齐齐用空洞的双目死盯着保持清明的丑门海和瞳雪。

“夜终南的力量变强了……触碰到了界限。”丑门海看着面前的状况忧心道。

这些字的力量已经不再止于意义,即便是视觉也能带来同样的效果。看着那些印刻,不需要读懂它们,仅仅是笔划的纹路,以及纹路中锲刻的幽邃颜色,也足以将观者魂魄吞噬进去。

她周围的这些人,即便无法看懂文字,却也被南山不断质问。他们失去感官,丧失意识,只剩下一个个字眼敲击自己的心房。

两人不答,那群人便一遍又一遍问着同样的问题。

被这样一群傀儡般的失心者环绕其中,就好似被带有生命的南山逼到绝路一般。

“好像一大堆人形复读机……罢了,我写,你说。”丑门海叹气,抽出瞳指剑,把剑尖抵在地面上。

她本不想理会南山的异状,奈何实在嘈杂,她受不了了。

瞳雪淡漠地环视这些失心的存在,平淡无波地答道:

“以不是力量的一切事物作为力量;”

“以不是维度的一切存在作为维度;”

“把不是终结的一切送入终结;”

“把不是起始的一切化作起始。”

随着瞳雪的言语,丑门海把他所言书写在脚下,而周遭失心者的呼吸频率也随之慢慢改变,有了微妙的调整。

众人呼吸的节奏,变成了丑门海与瞳雪的频率。他们把控制权从南山手里拿过来了!

说罢自己的答案,瞳雪缓缓说:“……至此,我将不存在。”

丑门海也同声道:“至此,我将不存在。”

山岭万壑,静默无声。

短暂的停顿之后,在所有人都机械而低声地重复:“我将不存在……”

“既然如此,那便成全你们”

一个低徊的声音从光芒之中响起。

似乎有什么就此断裂了。

失心的人们,失心的鬼灵与灾厄,在一阵浑浑噩噩间蓦然清醒,他们只看到变化的最后景象:誊刻着文字的门已经片片碎裂,变回光点黯灭。犹如流萤飞回山林之中,化为春生草木。

随着光线淡去,一条坚实冰凉的深远隧道破开明亮虚无的甲胄,最终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当通路完全实体化的瞬间,外形为隧道的路径豁然洞开。

明亮。

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印象。

通道内部明亮,地面毫无灰尘污浊,而外缘隐没在看不到的黑暗之中,让人无从探究去路几何。

通道内的光线并非自然所生,而是来自墙壁。左右侧的墙壁上皆嵌有大量夜明珠,光线低柔的珠子因为数量的堆砌而产生皎洁的光泽,一路绵延到最深处。

岂止是明亮,通道的光线可以用辉煌来形容。

而整条通道从地面到墙壁再到穹顶连在一起,没有分毫缝隙,这让人们意识到:长达千米的白玉长廊,竟然是用一整块玉石雕琢而成!不可思议!

该是多少财富!

来不及为这可以震惊世界的场景叹服,更深的震撼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壁上奢华的珠宝并未褫夺更摄人的奇迹,所谓贵重的珠宝,还有那些从未见过如此恢弘尺寸的奢华材料,都无法与物质之上的奇迹媲美。

在众人头上三米的位置就是穹顶,其上雕琢着层层景致,即便是“巧夺天工”一词也要在此羞愧。

仅仅是通道起始的一片区域就雕琢了一片大陆,囊括各种自然景致、神话传说和数个古代都市。

不,细看的话,甚至无法确认这工艺究竟来自于那个文明……

原野里遍布瑰丽花木,又有无数奇异野兽,有的头生双足,有的背生单翼,模样之奇之怪,匪夷所思,甚至超越了神话与传说的形容。一处仅有巴掌大小的林海之上,奇彩巨羽的鸾鸟飞翔,巨大的翅膀以特异的方向伸展,扫碎林木,似乎还能感到飓风在它们的翅膀下面升腾,托住它们庞大的身体。

这边是万兽奔腾,厮杀捕猎;那边又是飘渺的云雾和奇峰,浩荡深蕴。而在种种志怪之地中间,人间亦是繁盛。街市宫殿,棚屋小巷,楼阁曲栏,与那森林、高阁、湖泊一样被细致描摹。

云中仙子长裙曳地,博衣阔袖,似随风摆动,莫说道路人物,就连树之上的鸟雀小兽的眸子羽毛也清晰可辨。

最让人称奇的是,所有的景物全部是倒悬雕刻的,却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意蕴,给众人一种仿佛他们才是倒立的错位感。在经历的刚才几乎失魂的险情之后,所有人又都忘却了惧怕,不约而同仰起头来观看头顶的微缩世界。这方浓缩世界在小处的玲珑奇巧,在大处的超然与瑰丽,狠狠地叩击着他们顿显苍白的感官和语言。

“看那宝塔!”一个身上挂满冷兵器的男人忍不住指着一处低呼。他面颊潮红,看起来甚为激动。

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入口中轴的位置,果然有一座塔倒悬在子午线上,原被数重锁链禁锢,而现在所有的链子都被打开,倒垂在穹顶上,犹如一根根蛛丝。

每一环锁链只有发丝粗细,每条两尺余长的链子上都是近千个环扣。

“真美……”刀尖上舔血而生的男人们忽然觉得眼眶潮湿,忍不住喃喃自语。他们甚至无法想象自己所面对的,是何等巨大的冲击。现实的、不现实的,知道的、被遗忘的,都化作辉煌的痕迹,永远凝固于此。

“都不要再看了。”丑门海出声提醒。这通道也有一定的致幻力量,虽然效果很微弱,但她不能保证漫长的隧道中这种力量会不会积压甚至突变。

众人对方才的事情毕竟心有余悸,连忙垂头看着脚面,等候廖千秋的吩咐。

“这就是不世的瑰宝。”廖千秋仍然仰头凝视,喉结一阵滚动,嘴角噙着深刻的笑意,好像这通道已经属于自己了。

“我们走。”廖千秋看了很久,终于心满意足吩咐道。

“徒步对吗?”丑门海忽然插问。

廖千秋回身捏住丑门海的脸,本想调侃她几句,瞥见洞口的一刻他的笑容凝结了。

这条隧道并不算高,又加上各种下垂的雕琢,中间的很多位置根本达不到入口的三米限高。越野车可以从此通过,但刚好卡住了装甲车。

“怎样,廖先生,这个也要砍掉吗?”丑门海带着几分绝对幸灾乐祸笑意问。

“怎么可能不砍呢?”瞳雪轻哼。

廖千秋重重喷气,挫败地低吼一声:“装甲待命,轻型越野车跟上。”

即便是越野车也够了,但廖千秋很不喜欢失败的感觉。

“是!”全体雇佣军异口同声的大声回答,精神振奋。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人对此行的意义产生怀疑。

就连步伐和动作,也比先前轻快了许多。他们高效地挪移物资,又把大部分燃料从装甲车上卸下,分流装配到丛林越野车上。

看着油料,丑门海眼神一沉,没说什么。

雇佣军很快就绪,努努抱着懒懒准备就位,数只僵尸在洞口挤挤挨挨,怎么也徘不成从矮到高的队伍。

廖千秋等得有些不耐,看到一群僵尸更是烦躁:“连他们也要带进去?”

丑门海笑笑:“有何不可,万物归一。”

“况且,”她指着全副武装的车辆道:“某些时候,他们比越野车快多了。”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廖千秋没把丑门海的话当回事,但也不拂她的意思。

“嗯。”丑门海点点头,快走了几步站在最前端,又回身拦在众人面前,瞳指剑呛然出鞘,挡住通路。

“什么意思?”廖千秋眯眸。

丑门海平静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夜终南是遗忘之地,也是虚妄之地。每往前跨一步,都更加通往虚无。即便是这样,你也要前进吗?”

廖千秋肆意大笑,攥住丑门海的腕子扯着她一起走,一举当先;陈灵和四十九祸紧随其后,凤千久也在看了丑门海一眼后快步跟上。

反倒是越野车和瞳雪等人以低速压在最后。

行进了一个小时候,隧道依然光亮平坦,却还未看到出口。

“廖总,”陈灵忽然对廖千秋说:“终南的和田山曾经盛产这种巨大的玉石。过去的人们只挖开了冰山一角,以粗放的技术大肆开采,以至于玉料都零碎了。”

“果然是博闻强识。”廖千秋点点头,又不轻不重地说:“蒙昧真是件可惜的事情。”

“廖大哥说的是。”陈灵也重重叹息,似乎在为没文化的人叹气。

虽然很想说和田的玉料主要是青色的;而且根据地质沉积玉料不可能这么大块,不过丑门海还是识相地没有开口。她担心万一廖千秋再生气踹倒了陈灵,那梁子就更大了。

“也许是后土的后代所雕琢。”为了显示出自己的重要性,凤千久也趁机侃侃而谈:“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噎鸣又生十二子。他们以干支为名,其中午氏族初居子午岭,后南迁于秦岭南山子午谷,再迁于子午山。”

“也许吧。”廖千秋不置可否。

在队伍的前端,一群人就玉料的来历问题各抒己见。

在队伍后部,懒懒被努努端着,百无聊赖间它也努力抬着脖子望。

作为一颗很有艺术造诣的植物,懒懒更容易被艺术感染甚至发炎。面对将天地泣鬼神的精巧玉雕,它在感到无比的震撼的同时,又升起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好奇:小海给自己用的猫砂盘子怎么倒置了?

又行了一个多小时,队伍终于走到通路的尽头。

在尽头,仍是一扇门。

区区一晃神的功夫,廖千秋发现本来被自己强制牵在身边的丑门海竟然倚门而立,又一次执剑拦在众人面前,身旁站在微笑的瞳雪。

不待廖千秋说什么,她手中剑尖一挑,背后大门缓缓打开。

“你们被遗忘了。”她说。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看似沉重的石门已经完全大开,毫无遮拦地露出外面的景致。

还是山,还是终南。

微隐泉娟娟流动,水势依山而行,缓缓蜿蜒向下,消失在不可见的尽头。

息壤所筑的泉池外就是一条笔直的、可以自由行车的公路,就好像迎接廖千秋的车辆一般,贴心地预备好了。

连树木也省得砍伐。

一切都如终南一般;即便是不同,也是有利于廖千秋的不同。

只是,这里是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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