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水皇逆月(3)

为何这里是白昼?众人面面相觑, 每个人都在其他人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疑惑。依照目前谷底的明亮程度和脚下影子的方向, 他们所处的位置分明是正午时分。就算隧道中路途漫长,这昼夜交替的也太快了些。

“我们究竟……在隧道里行走了多久?这还是不是我们所了解的世界?”一时间众沉默不语,但想必很多人都在如此自问。怀着这种心思, 所有走出隧道的人都不自觉停下脚步,等待廖千秋的决定, 并且有意无意地向他们刚走出的通道看去。毕竟,万一有什么不测, 原路返回就是最安全的退路。

丑门海一路走累了, 爬坐在一辆越野车的前盖上歇脚,发动机的热力透过金属,正好给她取暖。在这种温暖的包围下, 她眯起眼睛, 脑袋一点一点,竟然当中打起了盹。

车辆井然有序地从隧道里开出。当最后一辆越野车离开隧道, 更加匪夷所思的情景上演了。

“怎……怎么回事?”不少经历了无数刀光剑影的大汉背脊上生出了凉意。隧道在所有人踏入此地后不见了。他们的来处, 不再有厚重的石门,不再有精巧夺天的雕刻,甚至不再有原本环绕微隐泉的山间景色。

这条隧道本就来自虚无的光芒,它的消失并不足以让人感到恐慌。

但是不单单是隧道消失了。确切地说,是那个方向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们的来处, 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片苍白。什么都没有的纯白世界隔绝伫立在众人的来处,仿佛夜终南硬生生在此开始,或者这里便是夜终南的尽头。

“庆绝, 你去试一下。”廖千秋也注意到场景的变化,他神色不变,只是吩咐心腹探明情况。

庆绝伸手,谨慎地尝试触摸空茫的一片,手下没有任何触觉,但到了距苍白空间几公分的地方便不能再向前了。他又试着向前跨步,在不断迈行的状态下可以感到自己不断前进,然而躯体仍在原地踏步。

无法触摸,无法前进。

“我再试试。”庆绝暗自咬牙,催动灾祸的力量接触白色的壁障,输送出去的咒难之力如同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山谷就这般被面前的诡异境界切掉一半。青天白日,出了这片没有哪样不诡谲的空白。

在僻野山谷中无比突兀的公路,笔直平坦地通向远方,成了唯一可选的道路。

“这里很古怪,廖主小心提防。”有一位翟辈的灾祸恭声提醒廖千秋,所有四十九祸都在不着痕迹靠向他们的主人,防备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

无形的灾祸小心戒备,那些血肉之躯却在想:岂止是古怪,简直是荒诞,荒诞到了可怕。

刚才还为那隧道的精美感到震撼,现在却连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真实的东西都不能确定,更遑论确定自己的处境了。

一阵因为未知的恐慌在人群中微妙地蔓延。

连努努都感到忧心,他用胳膊肘捅了捅丑门海,对方“啊”了一声醒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努努问。

丑门海睡的正香,突然被弄醒,只觉得眼前影影幢幢,她揉揉眼睛,看到半片夜终南被空白所阻隔;再揉揉眼睛,又看到了一群面带惊疑的人,人人手里拿着两把以上的枪支这些人的表情吓到了她。

“夜终南与南山昼夜向反,大家不用担心。”丑门海的解释姗姗来迟,但好歹平息了躁动和惧意。她又指着面前的一片白色道:“这不是壁障,里面是被绝对遗忘掉的世界,我们进不去的,也不会被其伤害或吞噬,不用担心。”

此言一出,大部分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反而是一直神色如常的廖千秋微微皱眉:“那我们从何处回去?”

丑门海说:“永寿宫有出口,只要入得永寿宫,就能从那边离开。只是,万一……”她露出几分犹豫。

“没有万一。不入永寿宫,我也不会离开。”廖千秋不以为意道。

“我们还在夜终南的最外层,距离永寿宫还有重重艰险,诸位莫大意了。”

“有你在此,有何艰险?”廖千秋胸有成竹一笑,又问:“之后怎么走?我记得你那曲中提到银河、山海、巨龙,着实有趣……它们又是暗指什么?”

丑门海没有细答,只道:“夜终南已经给我们道路了,我们走到尽头就会看到新的节点。”

廖千秋收起了他的好奇,虚假地客套:“丑门先生,多多仰仗你了。”

丑门海只能应道:“……好。”

得到满意的答复,廖千秋对庆姓属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整肃队伍,分发武器装备。

经历了微隐泉门前的事情,四十九祸对丑门海多了几分忌惮,并非先前单纯服从廖千秋的命令;连陈灵也换了一副脸色,好像方才对丑门海冷嘲热讽的人不是自己一样,陪笑道:“我有眼不识泰山,请丑门先生多担待。”

“没事没事……”丑门海连连摆手。她又不是瞎子,陈灵说得客气,眼中的嫉恨更深。

“还不谢谢丑门先生,带我们一路突破险阻,护我们周全。”廖千秋睥睨队伍后部的雇佣武装,轻飘飘扔给丑门海一个高帽子戴。众人都对丑门海见礼,没有哪个不服的。丑门海大窘,赶紧回礼,一个一个揖回去。

只有廖千秋还嫌众人不够诚意,耷着嘴角命令:“拿出点力气,一群废物!”

“感谢丑门先生!”众人齐刷刷立枪、鞠躬,声势浩大。

“这还差不多。”廖千秋摆摆手,让下属们继续筹备行程所需。

丑门海被喊呆住了。她忽然很不好意思,脸颊发烫,退了几步躲在瞳雪身后,只露出一点点脑袋,羡慕地看着廖千秋统领着百十人,如指使臂。

“懒懒,我任命你成为青山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她悄声道:“你愿不愿意?”

懒懒看着丑门海从袖子拎出来的鲜鱼罐头,把自己卖了。

“有什么职位给我?”见懒懒就业了,努努很激动,急忙催问:“你觉得我能做些什么?”

“嗯,”丑门海沉吟半晌,道:“如果你肯把这些僵尸都发展成咱们的员工,我就让你做人力资源部门的经理。”

努努眼睛发亮,和僵尸们凑成一堆儿,叽叽咕咕讨论起来。没多久他就面带红光地比了个v字手势,对丑门海说:“你要守约!”

丑门海激动得浑身颤抖,抱着瞳雪又笑又跳,“叭”“叭”“叭”“叭”连亲了好几十口。

“青山公司不缺人了!我们有的是人!”她兴奋地说。

瞳雪摸着自己被亲的脸颊,环视了新员工一圈。众僵尸身上生着各色的毛,毛里还夹杂着因为南山潮气而生的小蘑菇之流,一个个淳朴地笑着。

“……哪个算是人?”瞳雪语塞。

丑门海正为青山公司的扩容感到高兴,廖千秋不软不硬地催她再次出发。

“这次不用砍树了,你上不上车?”廖千秋说着,犀利的眼神略为柔和。抛下不老方的事情不谈,丑门海真是个很罕见有趣的存在。

既然一干人马上不得天,入不得地,又有一面是虚无,能让人前进的只有一条路,没有岔道通向别处,似乎把众人直接引向某个方位。

“那边走吧。”丑门海看着天色点头。

“你来我车上坐。”廖千秋脱了手套,对丑门海勾勾手指。

“我们。”丑门海强调。瞳雪不客气地坐上副驾驶位置,而努努抱着懒懒跳上车尾的置物座,面朝后方稳稳妥妥地坐着,两条白嫩的小腿随着行车悠闲地一荡一荡,看起来非常活泼可爱。

廖千秋嗤笑了一声,扯过丑门海,把人揽在怀里。

“开车。”他吩咐。众人再度出发。

众人在平坦的里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周遭景物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既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

丑门海再次感到几分倦意,她不胜身旁廖千秋手指嘴唇的骚扰,从怀里拿出一个紫色的小勺子低头把玩。

“这是什么?”廖千秋注意到这勺子的模样很像微隐泉中倒影的北斗星轨。

“是终南之土,归属土皇天狱之物。”丑门海用指腹摩擦勺柄,上面隐隐有银色的花纹。

“土皇?那是什么?”廖千秋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了解夜终南的机会,趁机追问。

丑门海刚想细说,一道尖锐的刹车声在背后响起,之后便是其他车辆参差不齐的刹车声。

最开始的声音来自于紧随着廖千秋座驾的那辆车。

作为廖千秋最有希望的继承者,作为廖家的新希望,陈灵自然坐在这辆车上。

坐在陈灵车副驾驶上的壮汉忽然一阵抽搐,从车上滚落至地面。

那大汉跌落在地,四肢如同舞蹈般满地乱摆乱划,结实的肌肉上下去一个个枣子大小凹陷,并且还在不断扩大着塌瘪下去。

“蚂蝗?吸血蚂蟥!!”有人似乎察觉了什么,惊叫出声。

陈灵一激灵跳了起来,直接站在了车坐上面,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却只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声。

终于,他哑着嗓子尖叫道:“带我离开这辆车,快,我不要死在这里!!”

狄磊从后面的车上跑过来。他的脸白得就像石膏做的死人面具,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洒落下来,作为曾经的首领,他不是一个容易失去镇定的人,但现在这男人的眼里却充满了惊恐。他张口结舌地僵立在那里,被面前的场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蚂蝗!谁来救救他!”终于男人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丑门海从车上跳下,三步并作两步扑到痛苦的男人面前:“不是蚂蝗!!这不是蚂蝗!!你们快压住他!!”

但是没人敢上前。身形诡异萎缩的男人皮肤上的塌陷越来越多,在地上痛苦翻滚,几次把试图接近自己的丑门海撞开。

“瞳雪,努努,你们来压住他!”丑门海大呼。

瞳雪闻言按住此人的手腕,并没有被传染的顾虑,努努也压住这个人的脚踝,让丑门海得以施展救助的手段。

丑门海用双手握住被制男人枯瘦的手指,十指捻动,寻找着什么。

“找到了!”丑门海眼神一亮,伸手去触碰这人的喉咙。

“?纾。。。 币簧??眩?铝橄诺门吭诤蟪底?媳?凡医小?br>  她还没有触到对方不断翻动的喉结,带着痛苦与期待混杂表情的头颅爆裂了。白淋淋的脑浆混杂着鲜血,还带着些许的淡黄色,喷溅在丑门海脸上,慢慢滑落。

“他还有救!”丑门海愤怒抬头,廖千秋握着一把mk23,正漠然看着地上的死者。

“我们没这个时间”。廖千秋收起枪,漠然道。

“你比他更有时间,廖千秋!”丑门海恨声反驳,胸膛起伏,她真的生气了。

“是吗?”廖千秋眼神一冷。他收入怀里的枪再次出手,一错手拉开枪栓,重重抵在丑门海脸上。

黑洞洞的枪口磨蹭在白色的浆液之间,慢慢擦拭。

“脸脏了,给你擦擦。”他温柔地说道,声音轻柔得好像在唱歌。

“我有帕子。”丑门海偏头。

“别这么无情。”廖千秋呢喃道:“你忘了那天我怎么用这把枪开拓你的身体吗?”

廖千秋对丑门海极端而公开的羞辱让瞳雪的眼睛变成红色,他咆哮着要攻击廖千秋,被丑门海死死拦住。

“你为何护着他!难道你真爱上这种滋味!!”瞳雪气极,也口不择言起来。

“够了!!!”丑门海悲伤大吼:“都不要再逼我了!!”

一时间,只剩下丑门海带着哭腔的喘息声。廖千秋和瞳雪都沉默了。瞳雪深深看了丑门海一眼,独自回到车上。

“廖先生,你不该杀他。”丑门海哀道。

“已经晚了。”廖千秋沉声说:“方才是我不好,现在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廖千秋竟然屈尊道歉了,这让熟悉他的人都感到震撼!!

“起码让我告诉你他死因。”丑门海重重喘气,强忍着悲愤和痛苦要求。廖千秋的所作所为几乎撕裂了她的平静。

“死因?”努努咬牙嘲道:“不是被廖总一枪打死的吗?”

“闭嘴!!你这个九黎的贱种!!”廖千秋眼中闪过凶狠的光芒,他把自己对丑门海的伤害迁怒给毫无干系的少年。

努努冷笑,用怜悯蔑视的目光看着廖千秋。

“努努……”丑门海深呼吸,恳求地看着少年的脸:“我要借你的刀。”

努努沉着脸,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都是银色的锋利小刀这是九黎族医师所用的器械递给丑门海。

“谢谢你。”丑门海通过呼吸慢慢恢复平静,执刀划开死者手臂上的一块肌肤。与被水蛭吸过的情形不同,瘪下去的尸体中,大部分水分与血液仍在,只是脂肪层和肌肉消失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丑门海低叹,她撩开死者的上衣,用银刀划开干瘪腹部,赫然呈现出只有树皮一样厚的脂肪层。

没有鼓胀的巨大虫子,也没有可怕的妖魔,死者的腹部里吸附着一粒黄豆大的小圆粒。

“这是油饕。”丑门海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双卫生筷,劈开之后磨了磨,用筷子夹起来,举给众人看。

“努努,点根香火。”丑门海再次转向努努,从少年手里拿过一根细细的线香,置在圆粒之下半尺位置。

随着青烟缠绕飘渺,丑门海夹着的圆粒忽然伸出细细的虫足,在半空中挥舞。那虫足一边挥动一边发生变化,不断增大,丑门海夹它不住,只能改用手托着。她掌中义乌原本光滑的甲壳迅速覆上了肌肤毛发,散发出了七彩光晕。接着是躯干,头部……

它的外形从一粒黄豆大的颗粒不断变化,到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只形态陌生的、但却威武美丽的小兽。叫做油饕的存在发出一声悠长的、类似鹿鸣的呦叫,挣动起身子。

“虽湮不泯,敬拜……”丑门海吐出了几个怪异的发音。

廖千秋仔细辨识那些声调。丑门海所说的并不是生僻字,也不是某种外语或者古老的文字,而是……根本不是这个文明所有的词汇。

在丑门海手中,小兽再次低徊鸣叫了一声,消失了。

“这就是油饕?”努努问。

“是,也不是。”丑门海说:“这是一只某个文明里处于偏位的小妖小仙,渐渐被埋没在传说之中,因为失去了香火和信奉,变成这种噬油的小虫子,统称油饕。”

丑门海转向狄磊:“这个人是不是喜欢喝汽油?”

狄磊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喝汽油成瘾属于有机化合物依赖症,虽然罕见但确实存在。狄磊对这个曾经的属下多少有些了解,死者生前压力很大,某次突发奇想以喝汽油排解,久而久之成了一种习惯,戒也戒不掉了。

丑门海从袖中抽出一条灰色的毛巾被覆在死者身上,默立一旁。

“看也看过了,走吧。”廖千秋说。

丑门海苦涩笑道:“估计你没法再发动车子了。”

庆绝一皱眉头,抢先打开油箱,内里果然没了油。

他十指发力,击穿了油箱,直接把铁皮掀起。

“可恶。”廖千秋看清状况,低咒一声。油箱的内部贴附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豆粒,正是刚才形单影只油饕的群体版。

虽然知道它们的原型并不可怖,甚至是美丽、雄健的,众人还是觉得一阵寒意。

“幸好它们无意伤人。”丑门海轻叹。否则皮层之下,有油水的地方太多了。

“好悲哀。”努努轻声难过道:“都说夜终南是个美丽又可悲的地方,所以我从未来过。”

“走吧。”丑门海拢手向前走去,再次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徒步!”廖千秋冷声吩咐,把车和死去的下属一起丢在半路途中。

“小海……”瞳雪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无声跟在她身后。

说什么呢?

你没有错?是我的错?是廖千秋的错?青山无言,有口难开。

他只能默默陪在她身边,让她少受一些伤害。

然而,刚才自己也伤了她……

锵锵锵,苦情模式全开!!瞳雪投入战斗!!

两人一前一后,眉开眼笑在队伍最前面走着。

原本对于车辆通行大有裨益的平坦道路,变成了漫长步行的征兆。所幸后面的道路并不长,当车路到了尽头,山谷也到了边缘,路途不在平坦,而是错落上行。

“到了。”丑门海轻声道。

廖千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条细长的台阶盘山而上,低缓的坡度呈旋臂结构,仿佛一道银河的模样。他眯起眼睛,看到了云层,却没有看到山顶。

根据坡度目测,至少还有半截山体隐藏在云端之上。

“在终南,有这么高的山吗?”廖千秋收回远望的目光,打量着丑门海的表情。

“终南没有,夜终南有。”丑门海平静道。

“这就是银河?”廖千秋唇角带笑。

丑门海答:“也许是银河,也许是冥河。”

“也许是宇宙之外的宇宙,也许是组成我们身体最微小的密码。”

“我们对于生,对于死;对于大,对于小,都太缺乏了解。”

“你果然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你这是在讥讽我吗?走吧。”廖千秋没发作,悠然迈上阶梯。

盘山的台阶是近乎平直的一个盘旋,因此没有可以中途休息的缓冲区域。好在每级台阶都不陡不窄,坡势也缓和,可以直接坐在台阶上做短暂的休憩。

一路人马走在停停,甚至在台阶上过了夜,第二日清晨再度出发。

随着高度攀升,气温却没有什么变化。云端之上的位置越来越清晰,直到终于看清山顶,最上面位置坐落着一个小小的亭子。

“这是哪里?”廖千秋指着亭子问。

“一勺一勺,舀不尽银河水中的星星。”丑门海说着,细指亭上的额匾。

“看到了。知道了。”廖千秋沉稳道。

黑色金字的额匾上书三个字:

“玉匙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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