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钰丝毫没有想掩饰自己内心的不耐与轻鄙。WWW.tsxsw.COM

虽然唐钰xing子宽和,但并不代表他什么事都会逆来顺受,尤其是对这个一上来就端着长辈架子想训斥自己的鼠须男,他实在是不想撂脸子都难。

唐监生的神情,是那样震惊与无奈,涨红着脸道:“三,三郎,此乃你钱塘杨家秉合舅舅,现下你大哥也定了舅舅家姐儿的亲事,呃……说起来,咱们应该是一家人才对。”

唐钰倒是愣了,抬起头来,望向杨秉合。

杨秉合就更得意了,神情癫狂,捻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鼠须,撇嘴道:“妹夫勿再提亲事一说,如今我被你家三郎羞辱,我家姐儿怎肯再嫁入你家?”

唐监生闻言大惊,本想要斥责唐钰几句言语轻浮,可是见他一脸的正经模样,显然并不是说笑,心里顿时越发难受。

可唐钰却不吃杨秉合那套,冷笑道:“杨老爷这是想悔婚咯?”

“我毁与不悔关你何事?”

杨秉合自认拿捏住了唐监生痛脚,神sè自然张狂的不行。

唐钰呵呵一笑,道:“你毁与不悔当然与我无关,可杨老爷有没有想过,你身为一介黎庶却想与我家伯父悔亲,倘若我伯父一纸诉状将你告上衙门,你猜大老爷是站在我伯父一边呢,还是会容你贱民犯我大明读书人脸面呢?”

“这……!”

杨秉合一呆,额头上冷汗顿时朝外渗出。

唐钰却是再次冷笑,不等杨秉合分辨,又道:“我《大明律》自太祖始求五伦而感天地,凡男女订婚之初,写立婚书,依礼聘嫁,及有私约而辄悔者,笞五十,辱有功名者杖一百,徒三年,杨老爷没读过书就该问清楚了状况再开口说话,何来给自己招惹无端是非?”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明一朝对“五伦”礼制甚为看重,从朱重八开始便要求全国人民知礼、懂礼、守礼!

结婚是两家人的事,尤其是你杨秉合,不过是个普通的平头百姓,即便你平时和官府有些往来,可你有什么权利在“士大夫”治天下的“议大礼”时代擅自做主一个地位等同于举人的监生老爷家婚姻?

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可治理天下的人却是占大明朝百分之一的读书人,而皇上同样也是万千读书人之一。

莫说你与官府不过是些许利益往来,便是你直接成了官员他爹,也不可能有哪个傻啦吧唧的官员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到“与全国士大夫对立面”上去。

这个问题非常严肃,涉及的是读书人的脸面和尊严。

杨秉合显然也想到此处,脸sè青乌却又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

分明是你自找没趣要拿悔婚的话头要挟唐监生就范,现在人家逮住你的小辫教训你两句已然是轻的了,如果死死抓住这件事不松口把你送到官府,说不得大老爷就是一顿板子伺候。

不论别的,不管你有理无理,首先读书人的脸面就不能轻辱。

这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知道不?

“咳咳咳……那个,三郎啊……!”唐监生面带难sè,轻咳一声站了起来。

唐钰马上跟着起身,恭谨道:“伯父有话请讲。”

“呃……!”

唐监生语噎了,眸中闪过一抹颓然,不敢再去看唐钰炯炯目光。

还能说什么?

这个时候唐监生才发现唐钰一直以伯父来称呼他,哦,他想起来了,三郎再也不是以前的三郎,虽然自己曾经是他父亲,可如今三郎已经过继到了二叔名下,严格来说,自己再也不能再对眼前这个三郎随心所yu要求了。

顿时,唐监生脸上不单单是为难,还带了几分羞愧。

从内心深处讲,唐监生是不愿意来松江找唐钰的,毕竟他曾经是唐钰的父亲,仅此一点,他怎么都认为自己应该为自己留下最后的尊严。

可现实往往比理想残酷。

唐监生不仅来松江了,而且还是来求唐钰的,他不想来,可首先就过不去家里母老虎那关,更何况这些年唐监生名下三家织厂一直靠着杨秉合才勉强维持,若是逆了杨秉合的意,唐监生不知道挨过今年,明年的利钱能去哪儿找。

既然唐监生不说明来意,唐钰也乐得装傻,笑眯眯看着窗外,神情悠闲自得。

一时间,二堂气氛有些冷场。

唐监生心事重重,搓手笑道:“三,呃……玉贞,你的事如今都已传回苏州了哩。”

“哦?伯父说的是何事?”唐钰眉尖挑挑说道。

在杨秉合不停使眼sè的催促下,唐监生心中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叹息一声道:“玉贞啊,伯,伯父此次前来想让你给咱们家也造一架雁娘纺织机,不知道造那台机器需要多久的时ri?”

杨秉合眼睛不由发亮,带着几分期待看向唐钰。

“果然让我猜中了。”

唐钰在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不动声sè,淡淡道:“好叫伯父知晓,雁娘纺织机乃岑家所有,若是伯父想买,如今只需花二十万两银子便能在岑家排队,玉贞这边自然会替伯父周全,尽量让他们优先供给伯父。”

“二,二十万两银子?”

唐监生脸上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莫说二十万两银子他根本拿不出来,就算唐家现在能拿出二十万两银子,家里那母老虎岂肯出钱?

杨秉合的脸也yin沉了下来,盯着唐钰说道:“唐玉贞,你莫忘了你是唐家子孙,你那生员功名进了家族祠堂可做不得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有明一朝对家族宗法的重视程度后世人根本无法理解,一个人不管混的再好,官当的再大都不能“背家族而独享富贵荣华”。

宗法制度与观念所支配的中国古代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元,它承载着维护家族宗法秩序、进而化解社会矛盾的特殊功能。

而宗法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管摄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风俗、使人不忘本。

曾经就有这么一个真实故事,正德朝某位官员官至工部左侍郎,他家族里的亲人听说自家子侄当了大官,立刻三五成群去京城拜访他。

为了招待那些族亲,那位工部左侍郎不到两年时间就欠下四千两银子的贵利,最后,那位洁身自好,不想伸手拿“黑钱”的官员实在无奈,只好辞官回家,这才脱离苦海。

唐钰脸sè顿时一寒,说道:“杨秉合,你这是存心**,想要挑拨我和我伯父之间的关系吗?正所谓疏不间亲,你一个外人,有何权利站出来说三道四?诶?”

“黄口小儿,你以为你做的事就能瞒得过悠悠众口吗?”

反正已经撕破了脸,杨秉合大怒道:“那雁娘纺织机明明就是你唐玉贞造出来的,现如今整个南直隶都传遍了,你父亲找你索要一架却不想你竟推三阻四,我看你才是存心**,想独吞钱财吧。”

“放肆!”

突然,二堂外传来一声怒斥。

杨秉合愣了愣,扭头一看当时就“噌”一下站了起来,头低了,腰也弯了,脸上堆满巴结奉承的笑意,恭恭敬敬道:“秉合今儿早还上门前投了名帖想拜见彭老爷,没想到竟在这儿遇到了。”

彭玉琛冷哼一声,越过杨秉合走到唐钰面前,恭谨道:“恩师,漕运总督张老大人派人到织厂想请恩师赴宴,玉琛特来禀告恩师好早作准备莫误了时辰。”

恩师?漕运总督?

杨秉合脸sè发白,再看彭玉琛不似说谎,顿时俩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一个秀才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松江布商领袖彭玉琛的恩师,而且马上就要成为漕运总督大人的座上宾,这样的人岂是自己这种白丁能随意呵斥的吗?

唐监生在旁,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在自己曾经的儿子身上闻到了一股陌生味道,记得以前的唐钰每次见到自己根本就不敢抬头,更别提侃侃而谈了,那几乎是没有的事。

但现在看看,这还是那个木讷的唐钰吗?

显然,只有天壤之别四个字才能形容如今的唐钰。

虽说古人有士别三ri当刮目相待的俚语,可唐监生却从来没想到过一个人三月不见居然会发生如此剧变,变得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难道说,以前唐钰在自己面前的木讷都是装出来的吗?

想到这里,唐监生额头上渗出冷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那个儿子也太可怕了点吧!

唐钰没有唐监生想的那么多,说实话,见识过唐监生的自私和薄情寡义后,他对这个人一点好感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二老太爷的关系,他今天都懒得来见这个人。

“伯父,纺织机的确乃岑家所有玉贞不能擅自做主送与他人,这一点玉贞没有必要在伯父面前说谎。”

攥了攥袖中的拳头,唐钰最后一次朝唐监生揖下去,“如果伯父有难处,倒不如把家里三处织厂卖掉,所得银两拿来参与松江纺织商会,每年得的利钱应该比伯父现在要多出不少哩,玉贞言尽于此,还请伯父自己斟作。”

唐监生闻言,知道自己这次来松江的目的算彻底没戏了,面sè不由变得苍白,露出几分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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