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后院,身材高大的玉虚真人正一如既往地站在那株老桂树下,抬头而望,负手而立。

很多事,身为一观方丈的玉虚真人,因为代代秘传的关系,便心知肚明,就像太一道自古传承下来的那个习俗,每隔十年,总会大费手脚地举办一场斋醮科仪,其实本质就是奉上太一道自身享有的大道偏颇,用以供给这方圆百里之内的山水气运,使之壮大,从而达到祈福驱邪的目的,仅就这些而言,“损己利人”四个字,就足以全盘概括。

可事实却也并非只是这样。

那些貌似“祭品”的大道偏颇,究竟去了哪里,玉虚真人并非不知,所以“损己利人”四个字,其实就只说对了一半,若非如此,恐怕太一道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荡然无存。

按照老方丈羽化仙逝之前与他单独留下的说法,举行斋醮科仪的本质,被太一道的老祖宗叫做“欺天之术”。

玉虚真人觉得这种说法有些不对。

太一道古训有言:天行大道,日月为眸。

玉虚真人对此并非不知,恰恰相反,以“天行大道,日月为眸”作为开篇的那则古训,虽然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因为一场近乎灭顶之灾的动荡,导致真本遗落在外,时至今日也还没有找寻回来,但其中内容,却依然留在太一道自古传承下来的一部善本当中,虽然这部善本只是某位后世老祖对于诸多前辈先人言论的记录罢了,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也能算是太一道诸多立身之本其中之一的那则古训,却被这位后世作出此书的老祖用来当做开篇序言。

古训统共一十六字,除去最开始的八字之外,另有言作:道法自然,万物可见。

天行大道,日月为眸。道法自然,万物可见。

既是日月为眸,万物可见,又何来“欺天”一说?

玉虚真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那株老桂树的树干上,手掌摸索着老桂树的粗糙树皮,眉关紧蹙,神情复杂。

“为善善至,为恶恶来,如影随形,毫分无缪...那么太一道没落至今,又延续至今,关键究竟在于自身享有的大道偏颇并未减少,还是在于举办斋醮科仪,实是利人利己?”

玉虚真人轻轻拍打老桂树的粗糙树干,叹了口气。

老桂树忽然轻轻摇晃几下,传出一阵哗啦啦枝叶摩擦的声响。而今不过入夏时节,老桂树却有满树桂花,飘香四溢,可爱金黄,一年四季,从头到尾,总是如此,所以在这山顶道观之中,无论亭台廊榭,总能无意之间嗅到一些桂花香。而在如今,老桂树这一摇晃,就有桂子零落宛如一场天雨一般,金光灿灿,蒸腾而起,便于夜色之下,尤为瞩目,照亮了这座道观中的一隅之地,宛如灯火辉煌。

玉虚真人苦笑一声。

他可“听”不懂这座老桂树究竟说了些什么。

不过这件事倒也不必深究,仅以玉虚真人如今的修为境界,也不过寿及一千五百年罢了,活至今日,虽然还有几百年时间,可天道底蕴受损严重,不日将会彻底崩塌。灵气枯竭、雨水渐多,一些个古代大墓、古界小洞天接连出现,又有许多不世之才争相现世,都可谓是老天给出的征兆。

玉虚真人可不觉得太一道能有希望抓住那有且仅有的一线生机。

那么说一千,道一万,最后也不过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玉虚真人手掌拍打老桂树的粗糙树干,轻声笑道:

“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否等到功成之日。万一,只是万一,被我等到了,你有没有希望能够抓住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

老桂树轻轻摇晃。

玉虚真人面上笑意逐渐收敛,叹了口气,忽然记起一件事,手掌抹过气府之处,取了一部书本出来,冲着老桂树轻轻晃了晃。

“这是前段时间,城里一位野修来奉香火的时候顺便送过来的,说起来倒是有些意思,野修散修本就修行不易,能够踏足圣道的野修散修,更是罕见。可那诨号大胡子的家伙,却偏偏不去珍惜得来不易的身份地位,反而胆大包天到算计天玑圣地,以天玑圣地的那部《禄存星经》作为立足之本,写出了这部《武道正经》,事情败露之后,更是一路南下,将《武道正经》沿途散播,时至今日,虽然还未传遍天下,但也差不多了。”

玉虚真人话音一顿,低眉沉默了片刻,方才摇头苦笑道:

“也不知是好是坏...”

玉虚真人叹了口气,上前两步,将手中那本《武道正经》搁在老桂树的一条树根上,方才退后站定,在这道观一隅之间,就忽有一阵微风吹拂,将那《武道正经》翻开一页,而那老桂树,则是满树枝桠,只在悄然之间就有金光朦胧,明暗交错以契某种呼吸吐纳之数,远远望去,真也是火树金花。

微风不止,书页翻卷。

玉虚真人背靠老桂树,在另外一条表面十分光滑的树根上坐下,然后背靠树干,恰好可以躺得十分舒适,再嗅着周遭已经浓郁许多的桂香,微微出神。

其实这种时候,更适合修行,一方面是老桂树的修行之法,颇有些匪夷所思,完全依靠吞食方圆百里之内的山水气运增长修为与道行,这便是老桂树一旦化人,就是灵非妖的根本原由,而其弥漫散发的浓郁桂香,对于修行之人而言,也无异于一场极为难得的机缘造化,以此修行,裨益极大。

另一方面,则是太一道无形之中的大道偏颇,因为一次次的斋醮科仪,早就已经所剩无几,也似是因此受到了某种影响,所以方圆百里之内,虽然总是一副山明水秀的模样,但灵气却是极为稀薄,这就是太一道表面上没落至此的根本原由,同时也导致了本为符箓派正统传承的太一道,门下弟子,反而练武为主更多,而练气为主更少。

玉虚真人无视了这场难得可以使他精进修为的机缘造化。

倒也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玉虚真人并不知晓自己一旦靠着吞食桂香来修行,是否就会因为桂香被他分去了一部分,从而影响道老桂树的修为与道行。

如果太一道真有希望可以抓住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也或就只尝试争取一下,那么这个人,绝不会是他这玉虚真人,更不会是太一道的

其他弟子也或长老太上,而是这株自从老老年间,就已经扎根在此的老桂树。

所以谨慎起见,玉虚真人才会前后数次放过这些到手的机缘。

桂香弥漫。

玉虚真人背靠老桂树,逐渐闭上双眼,呼吸逐渐均匀,一如当初年幼在此求道之时,最喜欢的,就是靠着这株老桂树,在这个位置上,一边嗅着馥郁桂花香,一边眯眼打瞌睡。

就像放牛郎喜欢躺在牛背上。

不过现在的机会已经很少了,身为一观方丈,总要负责操持道观上下许多琐事,只在偶尔才能抽出一些时间,却又未必能够赶上阳光明媚的大好天气,可即便赶上了,也未必能在这里躺得下来,毕竟这个位置,在白天的时候,往往都是属于那个道号文妙的小姑娘的。

更早之前,是老方丈喜欢躺在这里。

然后是他。

现在是文妙小姑娘。

玉虚真人睁开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忽然有些想笑,总觉得如果没有天道底蕴受损的意外,或许下一任的道观方丈,就会变成文妙了?

玉虚真人忽然神情一滞。

云泽正地站在跟前看着他,双手揣袖,笑容满面。

“前辈雅兴不错啊?”

一边说着,云泽一边转头看向那部《武道正经》,对于这部山上神仙书竟会出现在此,没什么太大的意外,只是不曾想过,这株老桂树竟然也会翻看书本内容,倒是新奇。

云泽退后两步,上上下下打量老桂树,随后眼睛一合,再次张开的时候,两只瞳孔当中,就有两条雪白丝线飘溢而出。

“咦?”

玉虚真人愣了一下,起身惊讶道:

“武道天眼?”

云泽眨眨眼睛,恢复如常,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武道天眼胚子罢了,还不完整。”

说完之后,云泽便低头沉吟起来,而后神情古怪地瞥了一眼玉虚真人,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出自己看到的真相。

尽管并不真实,朦朦胧胧像是雾里看花,但这株老桂树的气机显化,却着实是与众不同,以武道天眼胚子正面看去,就好像是整株桂树都变得虚幻透明了起来,而在树干中的某一处,则是有着金光凝聚,宛如胚胎。除此之外,便是丝丝缕缕宛如薄烟一般的金白两色气机,由下而上,起于地底深处,最终没入金光凝聚之中。

云泽对于这两种气机的本质看不太懂,也看不清楚,倘若换做已经臻至大成的武道天眼,或许就能窥破真相。

但只需稍加揣测,就也差不多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非是龙脉之气,与山水气运罢了。

所以太一道十年一度的斋醮科仪,其实本质是在喂养这株老桂树,而所谓的祈福驱邪,只是顺便为之?

云泽微微摇头,这件事毕竟与他无关,就抛之脑后,不再理会,转而便与玉虚真人说起了桂花酒的事,听得玉虚真人一阵腹诽,只是碍于旁边那位乌瑶夫人,不好多言,可最终也是答应下来,毕竟方才山下的事情,确实是太一道欠了个人情,否则一旦被那马匪杀上山来,且不说是否需要老桂树以折损修为道行为代价,强行出手,仅仅只是太一道将会面临的损失与死伤,就绝对不是玉虚真人希望见到的。

也正因此,玉虚真人心里倒是没有什么不爽快,直接带着两人去了酒库那边,然后大袖一挥,豪爽道:

“随便搬!搬空!”

...

在半山腰的小观大堂里,已经送走了那对母子的年迈道人,刚刚收回了搭在白玉婵手腕上的手,有些愁眉不展。

方才一番号脉问话之后,再加上乌瑶夫人先前所言,白玉婵的情况,年迈道人就差不多可以算是心知肚明。

白家确是富贵之家,也是书香门第,所居之处,差不多是在太一道辖下地界的北部边缘,与某座文风鼎盛的城池咫尺为邻,虽然居于城外山野之间,却在城中有着一座极为出名的学塾,关键在于白家那位老爷子,虽然本身并非修士,却偏偏成了东湖书院正儿八经的书院贤人,后来年纪渐长,身体衰弱,加之思乡心切,便在书院卸任,返回家乡。

可做了一辈子学问,教了一辈子书本的白老爷子,却只在白家待了不到半年时间,就实在是闲得难受,便跑去城中那座白家学塾继续教书。身为书院贤人,更在君子之上,本事自然是有的,还真就给他教出了不少可以顺利进入书院的学生,其中一些,更在后来名声大噪,不仅成为书院君子,并且写出了不少被人奉为“千古流传”的美篇佳句,也正因此,原本全靠白老爷子贤人身份而闻名的白家学塾,这才真正意义上的一步登天,包括与之咫尺为邻的那座城池,本就偏重文风,自从有了此事之后,就彻底变成了文风鼎盛的模样。

却也难免树大招风。

恰在一年之前,白老爷子难得离开学塾,返回家中,却是除去自己之外,还顺便带了一位样貌俊美的布衣男子,说是他在两年之前,就已经收入门下的唯一弟子,年纪轻轻,却本事极大,是个难得一见的读书苗子,脑袋聪明,且不说学问如何,就只手谈一事,最开始还未将其收入门下的时候,白老爷子就曾与之手谈十局,虽然大获全胜,但却对于此人对弈之时的思路之奇特,极为惊讶,起了爱才之意,开始细心指点,自此以后,便越发惊于此人天赋出彩,思路清奇,竟是只在短短数月之内,就可在对弈之道,与白老爷子不分上下。

也正因此,生平唯有下棋饮茶两种爱好的白老爷子,才会破例将其收为关门弟子,而在一年之前将之领进家门的时候,倘若两人再要手谈十局,白老爷子虽然未必满盘皆输,却也必然胜少输多。

按照白老爷子当时的意思,已经想要将那俊美公子招为乘龙快婿,不过这件事不会强求白玉婵,而是要那俊美公子暂且住在白家府邸,好让两人试着接触一下,再行定夺。

白玉婵虽然无意于此,却也碍于白老爷子的吩咐,不得不听命行事。

结果就成了这幅模样。

白家府邸的风水,被那本为树妖的俊美公子暗中

动了些手脚,导致一家文运,尽数压在白玉婵身上,使之无形之中成了供人修炼的鼎炉。而白玉婵本就只是凡体肉胎罢了,又哪里能够受得住这些文运填充,尤其白老爷子身为书院贤人,就在无形之中,又为白家文运添了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白玉婵身为容器,实在容不下这些庞大文运,再加上树妖手段太过粗暴,就导致自身生机不断流失,被文运强行挤出体外。

倘若此事还要继续下去,短则一月,长则半年,白玉婵就会因为生机尽失,从而命丧九泉,可即便如今已经解决了那头心怀叵测的树妖,白玉婵体内生机也仍是所剩不多,几乎到了垂危之地。

年迈道人有些愁眉不展,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

“若是老夫所料不错,那头树妖,断然不会轻易放任白姑娘体内生机流失殆尽,毕竟白姑娘一旦身死,那么树妖之前的许多布置,就会直接落到一个竹篮打水的地步。可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毕竟白姑娘对于树妖并无情意,所以最终的结果,无非就是树妖用强,等到白姑娘身上的文运被他汲取之后,再故技重施,直到白家所有文运消耗一空...”

年迈道人没再继续说下去,深深一叹。

白玉婵与其贴身婢女,脸色早就一片惨白。

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闻言急道:

“道长可有挽救之法?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也就这一个闺女,这可是我白家独苗,道长可万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年迈道人看他一眼,苦笑摇头,倒也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或许那头树妖之所以能够得到白老爷子的青睐,除了本身才华横溢之外,胡编乱造的孤苦出身,也是原由之一。

年迈道人略作沉吟,开口叹道:

“不是老夫不肯救人...若是寻常病痛也就罢了,哪怕是些疑难杂症,虽然药石难医,却还有着符箓可用,但活人生机这种东西,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无形存在的气机,也是维持一个人的肉身能够维持容纳灵魄的根本。白姑娘不过肉体凡胎罢了,被那树妖强行喂了太多文运,就导致生机被迫流失,时至今日,已是生机惨淡的光景...莫说老夫这点儿微末道行,便是换了方丈亲自前来,也未必能够寻到救治良策。”

中年男子两眼一瞪,忽然身体挺直,前后摇晃一下,就要跌倒在地。

年迈道人瞥他一眼,脸膛一黑,便视而不见。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在这儿装模作样,也不知脑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好歹也是书香门第,白老爷子更是东湖书院的贤人,怎么就教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家伙出来?

年迈道人微微摇头,不予理会。

中年男子忽然噗通一下栽倒在地,等了片刻,这才发现竟然真的没人理他,这才神情讪讪地爬了起来,闷不吭声地站在一旁,不再作妖。

那名婢女冲着自家老爷翻了个白眼,然后抓着白玉婵一条手臂轻轻用力,满脸担忧。

反倒身为当事人的白玉婵,很快就重新冷静下来,略作沉吟之后,开口问道:

“敢问道长,之前在山下出手救了我等的那对神仙眷侣...”

年迈道人连忙瞪她一眼,神情严肃道:

“白姑娘身为凡人,安敢胡言乱语?!此等过错,切莫再犯!”

白玉婵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四下环顾一圈,方才压低了嗓音小声问道:

“那方才的两位前辈...”

年迈道人沉默不语,静候片刻,未曾见到乌瑶夫人去而复返,方才松了口气,小声解释道:

“那名年轻男子,名叫云泽,黑裙女子则是乌瑶夫人,这二人可不是白姑娘方才说的那种关系,而是母子。乌瑶夫人修为之高,冠绝天下,便是方丈亲至,也难以望其项背。”

年迈道人忽然挺直腰板,朗声说道:

“如乌瑶夫人这等高人,莫说是早已返璞归真,想要做到驻颜有术,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便不必如此,乌瑶夫人也是天生丽质、冰肌玉骨、闭月羞花、国色天香、皎若秋月、般般入画...”

白玉婵神情古怪地看着滔滔不绝的年迈道人。

那贴身婢女有些想笑,只是想到了自家小姐如今的境况,实在是笑不出来。

来此之前,还以为只是身患疑难杂症罢了,而太一道又早便名声在外,医治过的疑难杂症,不在少数,便从未有过太多担忧,只待来了太一道,即可手到病除。却不想,事情远非想象之中那么简单,便是眼前这位看似耄耋之年的老道长,竟也无计可施,更坦然说过,哪怕太一道那位医术超绝的方丈亲自出马,也无力于此。

婢女双手抓着白玉婵的一条手臂,见到那位年迈道长的马屁还没拍完,终于忍无可忍,大声说道:

“道长,你说这么多,那位乌瑶夫人到底能不能救得了我家小姐呀!”

年迈道人话音一滞,讪讪一笑,随后略作沉吟,点头说道:

“乌瑶夫人毕竟也是圣人修士,你等虽是凡夫俗子,可毕竟不是小地方出身,应该明白圣人二字的含义。倘若老夫所料不错,乌瑶夫人应该能够找到救治白姑娘的具体法子,但其是否愿意出手相助,还得另说。”

年迈道人叹了口气,眉关紧蹙,满脸褶皱堆成了老桂树的树皮一样,小心斟酌了片刻,方才言道:

“圣人修士,往往高高在上,说些不好听的,在圣人眼中看来,如同白姑娘这样的凡夫俗子,随随便便就能踩死一堆,便是比起蝼蚁蛆虫也并无异处。再者说来,又是非亲非故的关系,如何值得圣人修士花费时间出手相救?”

那名婢女立刻双眼圆瞪,差点儿就要破口大骂。

白玉婵低眉说道:

“我还不想死,所以无论乌瑶夫人是否愿意出手相助,总要试一试才行。”

年迈道人面露为难之色。

“这...”

白玉婵抬起头来看向年迈道人,因为生机惨淡的缘故,难免气息短促,满脸病容,可眼神语气却是格外坚决:

“还望道长,可以代为引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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