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穗安为柳瀅特意炼制的那枚玉牌,有些不同寻常,只需要随身携带,就可以随便出入九层经塔,除了最顶层之外,整个经塔阵法,都对柳瀅没有任何阻碍,也便是说,至少经塔前八层,柳瀅可以完全凭借自己的心意来去自如,只是有些事,有些东西,往往需要量力而行。

许穗安并未对此有过任何叮嘱。

经塔第八层。

相较第一层而言,这里的空间已经十分狭窄,方圆已经只有十丈左右,却也胜在罕有人至,仅在如今的补天阁而言,能够堪堪抵达八层经塔的,绝不超过一手五指之数,甚至还有很多富裕。

八面墙壁上整齐陈列出来的书本,数量极少,统共加起来,也才只有寥寥百余,以各种形势呈现出来,丝帛卷轴、竹片卷轴、线装书本,甚至羊皮卷,应有尽有,大部分看似已经十分老旧,甚至其中一大部分的书籍,还有或多或少的内容缺失,也或其中记载的文字模糊不清,从灵决古经,到武功技法,再到一些孤本善本、古老经文,甚至上古、远古乃至乱古时期某些王朝的地方县志,正可谓是浩如烟海,森罗万象。

在第八层通往第九层的楼梯上,柳瀅神情沮丧,正失望而归。

因有玉佩在身,经塔阵法于其无碍,便是这统共只有短短一十八级的楼梯,也能畅通无阻,只是临到最后一级台阶,却有无形之物将其阻住,使之无法顺利登顶。

不过站在倒数第二级台阶的时候,柳瀅却也能够见到经塔第九层的真实模样,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看起来并不干净,也不整洁,反而更像杂物间,不仅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并且还有许多看似无用的东西随意丢在各个角落,有些甚至已经看不出原本该有的模样。而在九层中间的位置,则是几只破破烂烂的巨大木箱,里面丢着各种吃灰已久的书本卷轴,形形色色,破破烂烂,像是被人随意丢弃,不值一文。

可越是如此,柳瀅就越是好奇。

但在努力许久之后,小丫头最终还是只能无奈放弃,败兴而归。

第八层,除去柳瀅之外,便再无一人。

于是小丫头便将那些书籍卷轴一本一本看过去。许是因为这些书本来历久远的缘故,所以书本卷轴当中的文字,就与如今正在使用的那种全然不同,有本灵决古经,文字往往整体瘦长,虽然笔画规整,方圆有序,但看在眼里,根本一个字都认不出来。还有一本武功技法,其上文字笔画方整,线条遒劲,比起之前那本灵决古经,又有极大不同。

而在其中文字形象最为奇怪的,则是其中一堵墙壁最高处的三本古籍,破破烂烂,纸张泛黄,还有许多虫蛀痕迹,文字像是蚯蚓爬爬,蝌蚪游游,看在柳瀅眼中,真以为是天书一般。

整个第八层,就没有小丫头能够看懂的书本。

便只得强忍着沮丧心情,继续往下。

...

塔门处。

云泽盘腿而坐,背靠墙壁,尽可能不让自己做出多余的动作。

出自冯长老之手的这座简易阵法,就在刚刚,已经确认无误,只有一座阵法顺利落在云泽手腕上,但这并非冯长老布置灵纹阵法的手段出了差错,毕竟这些只是身为阵师最为基本的东西,哪怕只是粗通此道的云泽,也能顺利勾勒一些简易灵纹辅助自身,像是云泽最早与顾绯衣结识的那次,卷云台上大动干戈,就曾仰仗一些粗浅灵纹与之周旋,只是后来随着修为境界逐渐攀升,手段逐渐增多,就再也不曾用过此法,皆因灵纹手段太过粗浅,对于云泽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浪费时间,但如果真要让他再用这种灵纹手段,依然可以保证最终能够印在身体上的灵纹数量,能够达到十有八九的程度。

所以这种事情,对于深谙此道的冯长老而言,易如反掌,哪怕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也不可能出现失误。

皆因飞剑龙溪灵性极强,才会主动化解另外一座简易阵法,若非如此,只怕阵法落定的瞬间,身为“画纸”的云泽,哪怕不死,也要重伤。

可即便只有一座简易阵法落在身上,对于云泽而言,仍是压力极大,仿佛置身于泥沼之中,一举一动,哪怕只是抬一抬手,动一动脚,都会出现极大的阻力,甚至只是坐在这里,也好像头顶有着九天飞瀑冲刷下来,让他时时刻刻不在承受这般无形中的万钧重担。

按照韦右副阁主之前的说法,以云泽如今的本事,最多能上经塔第五层,却也难免会因压力太大,身受重伤。

所以这就已经等同是身在四层五层之间的位置上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云泽右手袖口掩盖下的手腕上,那座看似是以朱砂画就的灵纹阵法所在之处,已经血肉模糊。

最开始的时候,云泽确是按照冯长老事先所言,将手指咬破,以精血胡乱涂抹,本以为如此便可顺利破阵,却不想,竟是全然没有半点儿用处,不止云泽傻在原地,就连原本信心十足的冯长老,也是一脸呆滞的模样。

再后来,云泽就干脆以飞剑龙溪将其包裹,以剑气乱斩而过,就最终落到了这幅血肉模糊的模样,有些伤口,甚至已经深可见骨。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没有半点儿破阵的迹象。

云泽一度气得咬牙切齿,眼神更如吃人一般,倘若不是及时反应过来,自己还要这位“徒有虚名”的冯长老帮忙设法破阵,就要当着他的面、指着他的鼻子冲他破口大骂。

在其身旁,冯长老正埋首案上,想要找出这座简易阵法当中不太合理的灵纹,然其始终都是一副眉关紧锁的模样,显然是事情进展不太顺利。

云泽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正在抓耳挠腮嘀嘀咕咕的冯长老,不是“这儿没问题”,就是“这儿也没错”,跟着又是一阵抓耳挠腮,便闷不吭声收回目光,将头靠在墙壁上,眼神灰暗。

...

洞明圣地辖下地界。

在距离东-明城不算很近的一座北边城池当中,穆红妆、耗子杨,与手里牵着一匹枣红大马的林青鱼三人,正在一条宽阔街道上走走停停。

城池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应有尽有,小到为了贩卖馄饨点心之类简易吃食,便临时搭成的摊子,大到装潢豪华、阔气十足的酒楼,以及布匹成衣、胭脂水粉之类的店铺,也或茶楼、酒肆、油坊、书铺,足以让人目不暇接。

走在路上,穆红妆忽然瞥见了一家古董店,便与身旁两人招呼一声,率先拐入其中。

耗子杨等到林青鱼栓好了爱马,这才随后而入。

店铺主人是个大腹便便、一身打扮富贵气十足的中年男子,瞧见有客进门,下意识地满脸堆笑,只是真正瞧见了穆红妆三人的衣着打扮之后,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起身到一半就重新坐了下去,随随便便招呼一声,又撂下一句“看可以,别乱摸,弄坏了你们赔不起”,便不再理会,茶水也没有。

尚且有些年轻气盛的林青鱼登时怒容满面,却被耗子杨一烟杆砸在脑袋上,道了一声“别惹事”,便无奈强忍下来,只是依然有些愤愤不平。

尤其那店铺主人瞧见这一幕后,又冷笑一声,立刻就将林青鱼气得怒火三丈高,却被耗子杨一把拽走。

穆红妆正凑近了去看挂在墙上的一张青龙大画,听见那声冷笑之后,瞥了一眼店铺主人,暗暗咧嘴,懒得与这凡夫俗子计较这些,重新去看那张青龙大画,只是这张大画除了那块儿用来当做画纸的丝帛之外,穆红妆实在瞧不出还有什么值钱的地方,便兴致缺缺,转而去看另一件。

耗子杨对于古董一行,倒是极为精通,正带着林青鱼站在一块儿紫檀阴沉木雕成的卧龙跟前,与他小声解释这一行当里面的许多讲究。不过林青鱼对此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一直都在随意应付。

不多时,一行三人便从古董店里走了出来。

穆红妆又瞧见了一座胭脂水粉的摊子,看一看那些在她而言根本分辨不出什么是什么的胭脂水粉,再看一看围在周遭莺莺燕燕的许多女子,瞧着她们试一试这个,用一用那个,不是将什么东西抹在手背上,就是将什么东西抹在手背上,看过来看过去,到最后,穆红妆忽然发现,自己就只认识那些装在盒子里的一张张红纸。

那叫胭脂。

穆红妆眉关紧蹙,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好歹自己也是女儿身,结果却连这些东西都不认得,是不是有些不合情理?

耗子杨忽然笑呵呵地开口问道:

“穆姑娘也想打扮打扮了?该不会是此番南下去往洞明圣地,就会见到某位心仪的男子?”

穆红妆冷笑看他。

“心仪的男子没有,沙包大的拳头有两个,你要是不要?”

耗子杨连忙缩了缩脖子,摆手摇头。

穆红妆将方才那些心思全都丢之脑后,脑袋一转,就瞥见了前方街口处的一座酒楼,抬手一挥。

“走着,吃菜喝酒去,大鱼大肉随便点,老娘请客,就当咱们的散伙饭了!”

说完,她便一马当先,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耗子杨和林青鱼跟在后面,或多或少有些感慨。

其实耗子杨相对还好,毕竟年纪确实不小了,闯荡江湖已有四五十载,见过的悲欢离合,数不过来,经历过的也不少,虽说“江湖何处不相逢”,可天下如此之大,一别之后,真的很少还有相见之日。

尤其这位穆姑娘,与他们二人,打从本质上就有天壤之别。

所以打从最开始知道这位穆姑娘身份的时候,耗子杨就已经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这一天来得要比想象中的晚了很多,最早的时候,他还以为最多只要半年时间,这位穆姑娘就会与他二人

分道扬镳,要么跑去更远的地方,追寻更大的机缘,要么干脆结束历练,返回那座深不可测的洞明圣地。

能够时至今日才吃散伙饭,已经很在意料之外了。

只是可惜了以后没有这位杀力可怕的穆姑娘在,很多机缘与大发横财的机会,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耗子杨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然后瞥了一眼旁边那位满脸沮丧的江湖游侠儿。

这小子,是真在伤心。

耗子杨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拉他一下,压低了嗓音小声说道:

“小林子,你与俺老实交代,是不是喜欢上穆姑娘了?”

林青鱼闻言一怔,脸颊脖颈忽然变得一片通红,用力摇头。

“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不是因为喜欢穆姑娘才会觉得舍不得她,只是...只是咱们一起走了这么久,忽然就要分开了,才会觉得舍不得。你想呀,就算养了一条狗,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也会有些感情的,要是忽然有一天需要分开了,我也会...”

话没说完,林青鱼眼前就忽然多了一只拳头出来,然后毫不留情地砸了下去,砰然一声。

耗子杨一脸正色,继续往前走,目不斜视。

片刻后,穆红妆便与左眼黢黑的耗子杨,和右眼黢黑的林青鱼,连带着那匹枣红大马,一起进了那座酒楼。

刚一进门,穆红妆就大声吆喝着要了一间上等厢房,顺便拿了一枚灵光玉钱随手丢出,被那迎面而来的伙计慌忙接住,当即神色一振,也不理会跟在这位姑娘身后的两人怎么古怪,小心翼翼收起之后,便满脸堆笑回头吆喝一声,叫来另外一位伙计要他将那枣红大马牵去后院,再去尽快弄些上好的草料,不能怠慢了贵客。

等到做完这些,伙计这才低头哈腰地前面带路,领着一行三人去了顶楼。

厢房一面开窗,极为宽阔,可以观景。

落座之后,穆红妆便大马金刀地坐在首位上,左右看了看分别落座的两人,懒得再问他们的意见,直接撂下一句“好酒好菜全都端上来”,说完,又拿了一枚灵光玉钱随手丢出,被那伙计连忙接住,一阵欣喜若狂。

耗子杨整了整身上那件破烂麻衣,又从腰后掏出那根老烟杆,一边往里填着市面上价格最低的碎烟叶,一边神情不屑地撇了撇嘴。

“就这点儿出息,没见过世面的怂样!”

林青鱼坐在对面翻了个白眼。

伙计也不恼,与在座三人各自倒了杯茶水,说过一声之后,便赶忙退了出去,还要交代伙房那边一定要尽心尽力,万万不能得罪了这桌拿着神仙钱当成世俗金银的贵客。

菜还没上,酒也没来,穆红妆喝了一口味道其实相当不错的茶水,有些不喜,就干脆随手泼在角落里,等着伙计也或掌柜亲自将酒送来之后,再去喝那喜欢的。然后左右看看,右眼黢黑的林青鱼,正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忙着伤心,左眼黢黑的耗子杨,已经填好了碎烟叶,正忙着吞云吐雾,实在闲来无事,就起身来到窗台跟前,眺望这座城池里鳞次栉比的建筑景色。

然后就注意到下方路口处,有一群人正在忙着搭台子,好像是一队四处流窜的戏班子,居无定所的那种,靠着唱戏耍花枪之类的把戏赚些捧场钱为生。

行走江湖至今,穆红妆只曾听人说过这个行当,真正见到还是头一回,便来了兴致,扭头与更加见多识广的耗子杨问道:

“老杨头,戏班子除了唱戏耍花枪,还会些啥?”

闻言之后,耗子杨一挑眉头,起身上前,瞧见了下面那伙戏班子之后,笑着解释道:

“这事儿还真是不太好说,得看戏班子自己的本事如何,有些小的戏班子,就只会唱戏耍花枪,么得意思,也有一些大一点儿的戏班子,本事还行,会些吐火、蹬杆、走索之类的杂耍,但也都是一些江湖武夫的寻常路数罢了,只对常人而言有些看头。”

说到这里,耗子杨忽然记起一件事,咧嘴笑道:

“杂耍本事里面,最受世俗凡人吹捧的,要数胸口碎大石。”

穆红妆眼神狐疑。

“碎大石?就是将石头搁在胸口上,一榔头杂碎的那种?这玩意儿有啥好看的?”

耗子杨抽了一口老烟杆,口鼻冒烟道:

“所以俺说只对常人而言有些看头,其实么得意思。”

说着,耗子杨忽然眨了眨眼睛,轻咦一声,伸出老烟杆指了指人群中的一个少年,好奇问道:

“穆姑娘,你来看看,那个娃娃是不是修行中人?年纪看着有点儿小啊,好像是气府境修为。”

说着,耗子杨又轻咦一声,原来是在街道路口附近的一座商铺屋顶,瞧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脸色有些苍白,该是身上带伤,要么就是平日里不够节制,这会儿正伸长了脖子冲着路口那拨戏班子探头探脑,之后就转身而去,在这城中高高低低的建筑之间兔起鹘落,直往城外而去。

穆红妆已经转过身形,学着耗子杨的口音道:

“么得意思,也么得兴趣,不看不看。”

闻言,耗子杨将老烟杆递到嘴里,吧唧吧唧抽了两口,眉关紧蹙,看得出来方才那人似乎有些不怀好意。只是身为老江湖、土夫子,耗子杨心里很清楚,见义勇为当然可以,而且这还是最受旁人赞颂的侠义之举,但也要分清事情的对错缓急,然后量力而行,否则很容易就会将自己也给牵连进去。

在事情还没彻底水落石出之前,耗子杨不打算轻举妄动。

更不能轻易告诉那个正在伤心的江湖游侠儿。

恰好客栈掌柜敲门,亲自送来了这里最好的酒水。

穆红妆没兴趣与那还想巴结两句的掌柜多说废话,挥手赶人,然后拿来酒壶打开壶盖嗅了口酒香,忍不住啧啧一叹,有些无奈,但这儿毕竟也是小地方,找不出什么太好的酒水,再正常不过,所幸穆红妆对于这些也不挑剔,什么酒水都能喝得来,便叫了耗子杨一声,又伸手在那江湖游侠儿的面前拍了拍桌子,将他叫醒。

三人各自满上一碗酒后,穆红妆便站起身来,大落落地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原本还想说些临别之言来着,只是话到嘴边,那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后面又是啥,忽然就想不起来了,抓了抓头发之后,干脆一举酒碗,豪气干云道:

“啥也不用说,全在酒里了,干!”

...

本名黄金万两,后来自己更名黄灏的使枪少年,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躺在一根长绳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翘着二郎腿。

绳子两端,各自系在一座木架上,将那两股麻绳拧成一股的绳子完全绷紧,故而要比寻常可见的麻绳更粗一些,也是戏班子里某个擅长杂耍的人,用来表演走索的道具,只是这会儿就连戏台还没建好,所以暂时用不到,就给搁在一个还算显眼的地方,被黄灏当做休憩之处。

其实这也是种吸引行人目光的手段,等同在为戏台搭好之后的表演做预热,毕竟对于世俗凡人而言,躺在一根绳子上面睡觉的手段,哪怕这根绳子要比寻常见到的麻绳更粗一些,也足够引来阵阵惊呼。

少年黄灏,也叫黄金万两,如今在这戏班子里,被很多人称作“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无他,皆因自从大半年前在东-明城的那次失踪之后,黄灏就像忽然开窍了一般,花枪耍得更加好看,有气势,有韵味,再加上唱戏功底本就不差,并且像是走索、吐火、登杆之类的杂耍手段,只是简简单单看上一眼,就能轻松学会,只需简单尝试两次,就能表现得易如反掌,甚至是连胸口碎大石这种需要暗中取巧的硬功夫,都变得不在话下。

以至于戏班子里的很多人,都在暗中怀疑,这位原本只会唱戏耍花枪的小少爷,上次之所以会在东-明城失踪,就是因为撞见了天大的机缘,被城里的某位山上仙人看中了根骨,这才将其带走,一连数日都在以“醍醐灌顶”的手段助其开窍,之后将其送回戏班子,这才能够变得天赋异禀,将那些很要功夫的杂耍手段手到擒来。

可若当真如此,自家少爷如今就已算是山上仙人,既是这般,又为何不去山上修行,反而回来戏班子,继续依靠这种下九流中末三流的行当挣饭吃?

只在这个戏班子中,有关小少爷之前失踪一事的说法,版本众多,层出不穷。

不过身为班主的黄胖子,对于“小万两”那次失踪的幕后真相,倒是不太关心。其实也不是全然不曾放在心上,自其返回之后,黄胖子也曾问过小万两的具体去向,只是都被糊弄过去,黄胖子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发自肺腑地高兴,小万两现在可是天赋异禀,大有出息,说不得日后就能成为一代名角儿,名留青史是小事,更重要的还是可以声名鹊起,然后挣来黄金万两。

到时候,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每天躺着数钱了?

每次一想到这个,黄胖子就忍不住满脸堆笑。

对于这些事情,黄灏当然也是知道的,只是真相如何,不太想说,否则一旦被人知道自己如今已是山上修士,很多事情很多人,就会立刻变得不太一样。

那个自称酒中仙的师父已经答应过他,在自家老爹百年之前,不会将他带上山去,前提是手段不能荒废,修为不能懈怠,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更多要求。所以黄灏如今虽已拜入酒中仙门下,成了天权弟子,可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依然会以凡人身份继续讨生活,最多就是“开一下窍”,挑大梁,多挣钱,让自家老爹可以提前过上梦寐以求的数钱生活,再往后,就会接手这个戏班子,等到老爹百年之后,再随随便便找个理由将其解散,去过山上修行中人的生活。

黄灏睁开眼睛,

瞥向那个人群当中只是稍稍忙碌片刻,就已经热得满身大汗的胖子。

身子骨虽然差了一些,但至少也该能够坚持个二三十年,再用灵株宝药调养一下,四五十年应该也行。

所以在这几十年内,黄灏不想戏班子出现什么太大的意外。

毕竟江湖有言,那啥无情,戏子无义。

虽然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但难免会有那么几个,可就是这么几个,一旦开始搅风搅雨,就会很难处理。

哪怕只有一颗老鼠屎,也依然能够坏掉一锅汤。

这可是自家老爹一辈子的心血所在。

黄灏悄悄叹了口气,将二郎腿倒换一下,望着晴朗天空,却偏偏有些心绪不宁。

在昨天夜里进城之前,此间往南几十里处,正在赶路的时候,他们曾经远远遇见过一拨剪径蟊贼。很幸运的是,那拨剪径蟊贼没有盯上他们这群下九流中末三流的戏班子,而是盯准了走在前面的另外一行商队,林林总总二三十人,忽然就从道路两边的树丛当中蹿了出来,没甚废话,直接就与商队随行的镖师杀成一团,也将他们这队紧随其后的戏班子,吓得慌忙逃窜,另外挑选了一条小路,这才浪费了更多时间,直到入夜之后,这才进城,找了一家相对而言更加便宜一些的客栈当做落脚之处。

等到戏班子安定下来,黄灏就不声不响地偷偷离开,提抢折返,路上遇见了那拨商队,货物损失不算很多,只是人人凄惨,个个带伤,尤其镖师,死伤惨重,就只剩下寥寥两人,外加一个刚刚开辟气府的镖头,重伤垂死。

黄灏暗中留下了一瓶师父给他的疗伤丹药,直接丢到了其中一位镖师的面前,之后就沿着来时的痕迹,一路追寻,很快就找见了那伙正在返回途中的剪径蟊贼,眼看这些人也是个个带伤,死了一半,便悍然出手,本意是想一个不留,却不想,里面竟然有着两位气府境武夫,虽然带伤,却极为凶悍,联手与之缠斗许久,虽然最终是被黄灏斩了另一个,可另外一个,却也眼见情势不妙,撒腿就跑。

除此之外,还跑了两个修为不高的小喽啰。

这让黄灏有些放心不下,不知道这拨剪径蟊贼的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恶匪。

不过一想到城里人来人往,人山人海,再加上他们不会在此停留太久,黄灏就又重新放下心来。

短短几天时间,又在城里,想要单独找出某个人,不就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他也不会一直都以真面目示人,尤其到了需要唱戏杂耍的时候,在脸上的浓妆遮掩之下,倘若再来两个身材相仿的与他站在一起,恐怕就连他爹都认不出来到底谁才是他家的那个黄金万两。

想到这里,黄灏就不再暗自疑神疑鬼,忽然腰杆一挺,翻身而起,稳稳当当站在绳子上,引来周遭驻足行人的一阵惊呼。

黄胖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阵洋洋得意,趁机叫来一个搭台的伙计,让他拿了铜锣一阵猛敲,吆喝着“卯时开场,敬请各位赏脸捧场”。

黄灏翻身下绳,与黄胖子随便说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一些零碎银子,就去了附近的一座茶楼喝茶吃点心,顺便听一听台上那位说书先生正在讲的本地故事,用来打发时间。

故事有点儿意思,讲的是此地很早之前的一件古老往事,主人公非人非鬼,也不是妖,而是一只被人称作山神娘娘的精魅,也便山上修士常说的山精-水魅,不过这位山神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没人知晓,黄灏也听不出来,只知道按照说书先生的描述,是个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斗篷不显真容的女子,嗓音空灵且温柔,说话的时候,声音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一同传来,曾经庇护当时还只一座小镇的此地,长达数十年太平安定,不被任何野兽、鬼祟侵害,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听到这里,黄灏就有些恍然,倘若不曾猜错,那女子就该是只山水气运之中诞生的精魅。

凡人见凡人,修士见修士,尽管黄灏一直是以凡人身份藏在戏班子里,可本质毕竟仍是山上修行之人,多年以来行走八方,便也有些经历见闻,都是戏班子里其他人不曾知道的,故其知晓这些,不算奇怪。

只是再听说书先生讲下去,故事就有些变味了。

原来是早在三百年前,此地曾经突然有过一次天灾大旱,虽然就只持续了短短数日,可在此期间,又有地龙翻身的巨大灾难接连出现,不仅旱死了当年的庄稼,并且地龙翻身也导致小镇死了不少人,可那平日里一直享受小镇居民各种供奉的精魅女子,却在天灾之时,偏偏杳无踪影,直到天灾之后又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才终于现身。讲到这里的时候,说书现身既是悲伤,也是愤慨,也让茶楼当中许多正在听书的茶客感同身受,有些性子比较直的,就直接开始骂骂咧咧。

而在故事当中,那位山神娘娘现身之后,也是正如茶客们所想的一般,被一众怒火高涨的小镇居民指着鼻子骂了回去,说她只是假仁假义,吃人供奉不做事,不配做那山神娘娘。

后又恰好有位仙风道骨的山上修士途径此间,得知此事之后,气得须发皆张,而小镇居民也是这才知晓,他们长久以来一直供奉的那位山神娘娘,竟是一位依靠吞吃山水气运修行的妖邪精魅,而此地之所以会有这场天灾大旱、地龙翻身,也是因为山水气运忽然损失过多引来的天怒。

也正因此,小镇上仅剩的那些世俗凡人,便有几个胆大的,给那山上仙人带路,一起去了东边山上,好一番鏖战之后,最终是那山上仙人以重伤而亡作为代价,将那山神娘娘当场镇压。果不其然,从那以后,此地便是连年的风调雨顺,年年丰收,再也没有任何天灾人祸,并且由镇变城。

故事临到末了,那说书先生含笑而言,哪怕时至今日,在东边城外的那座山上,也还能够寻到一座破败神龛,只是讲完了这些,那说书先生又严肃说道,倘若有人需要去那东边山上,不幸遇见了那座破败神龛,绝对不能轻易靠近,万一听到女子哭泣之声,更要迅速远离,否则很容易就会被那记仇的妖邪精魅扰乱神智,因此丧命。

说书先生阴测测的表情和语气,让茶楼当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唯独黄灏不以为然,更不会当真,只以为是那说书先生为了混口饭吃随意编撰的故事。当然神龛可能会有,可这一行当哪怕不是见多识广,也会博览群书,所以绝大多数都对山上修士的本事有些或浅或深的了解,能够根据一座荒废神龛,编撰这么一个故事出来,不算奇怪。

吃过了最后一小把瓜子,喝光了最后一口茶水,黄灏回头瞧了瞧天色,估摸着这会儿戏班子里已经开饭了,便拍了拍手,留下一颗碎银子,起身而去。

与之同样离去的,还有那位颇有些书卷气的说书先生。

不过黄灏没太在意,大摇大摆地返回戏班子之后,便与众人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与人闲聊刚才听来的故事,临到末了,也学着那位说书先生的模样,露出一副阴测测的表情,语气阴森,还在原本的那番话上好一阵添油加醋,吓得众人直冒冷汗。

然后身为始作俑者的黄灏,就施施然起身描眉画眼去了。

...

城南大路上,远处忽然腾起一片黄土飞扬,统共能有二三十人,个个骑乘高头大马,模样大多十分奸诈狰狞,无形之中有着一股百战沙场的凶悍气势环绕周遭。

为首之人,是个瞎了一只眼的独眼龙,光头带疤,无眉无须,个子不高,精悍十足,身上隐隐透露出来的气息,显然是位炼精化炁境的纯粹武夫。

等到临近城外十里之处,独眼龙忽一抬手,一众悍匪,便勒马止步。

道路一旁的某座茶水铺子里,正待上茶的伙计瞧见这些人,猛然吓得一个激灵,转头就要撒腿狂奔,却被铺子里唯一一位脸色苍白的客人忽然出手,将他一把拽了回去,丢在地上,然后走上那拨悍匪的近前,冲着为首之人点了点头。

独眼龙冷笑一声,也不着急入城,与众人招呼一声,便找个位置坐了下来,转头看向店铺伙计,咧嘴一笑,模样端的吓人。

“上茶。”

...

酒楼顶层的厢房里面,林青鱼脸颊酡红,已经醉得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醉梦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桌面上杯盘狼藉,光是酒壶,就摆得到处都是,林林总总数下来,统共能有十几只,除此之外,还有几只已经空掉的酒坛,个头虽然不算很大,可全部加起来,酒水确是不少。

穆红妆在喝酒方面,好像有些天赋异禀,如今已是绝对的海量,动辄一口一碗酒,或者连喝三大碗,也只是脸颊微红,就连耗子杨如今也是有些扛不住了,见到穆红妆还要端酒,连连摆手,眼见执拗不过,只得吹胡子瞪眼道:

“姓穆的,你要是再敢逼俺,俺可就要搞些下作手段了啊!”

穆红妆眉头一挑,大马金刀地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将手里的酒碗搁在桌子上,抬手抹了一把醉红的脸颊,笑呵呵问道:

“下作手段?你能会些什么下作手段?把这酒楼拆了?赔得起吗?”

耗子杨张了张嘴,忽然绷紧那张沧桑老脸,一阵脸红脖子粗,靠着修为将酒意全部化去,头顶冒烟,之后就神情悠哉地拿起老烟杆,吧唧吧唧抽了两口。

穆红妆扯了扯嘴角,连连摇头。

“你这么干就么得意思了。”

说着,她便拿起酒碗,一口喝光。

倒酒的时候,穆红妆忽然咧嘴一笑,冲着耗子杨神情挑衅道:

“之前的酒权当是我让你了,敢不敢再来拼一把?不能再用你那下作手段的,谁要输了,谁就光着屁股去大街上跑一圈的,敢不敢来?”

耗子杨吐出一口白烟,冷笑一声。

“不敢,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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