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张圆桌,各种珍馐美味,弥漫着霞光如雾,袅袅蒸腾。吵闹声、吆喝声、大笑声,还有拍桌子、踢凳子的种种声响,全都杂在一起,难得云老爷子准许他们敞开了玩闹,便再也不去拘谨什么,来回蹿桌,很快就有一大帮人聚在一张桌上玩儿起了行酒令,都是一些模样粗犷的家伙,嗓门儿震天响。另一边,就相对更加文雅许多,更有一些生前便是青楼女子的,吃酒吃得脸颊酡红,便不吝献艺,有人唱曲儿,有人弹琴,有人身姿婀娜翩翩起舞,水袖一晃,腰肢一转,便是红飞翠舞,笙歌鼎沸。

只是相对于府上一众鬼仆之间的热闹喧哗,这片后院空地上,越往深处,便越是安静得古怪。

最深处,那张巨大圆桌上,云泽已经落座末席,左边便是手中筷子方才夹了一块儿好肉,正往自己面前那只碟子上放过去的云温书,右边则是神色凄然,满脸泪痕的云温裳。

整张桌上,看似坐得满满当当,其实统共也没几个能动的人。

云老爷子喝了口茶水,拾起搁在一旁的烟杆,面带微笑,动作缓慢,取出了一些碎烟叶填入其中,然后手指一撮,便将烟叶点燃,吧唧吧唧抽了两口,到第三口,这才这正过肺,然后心满意足地缓缓吐出一股白烟。

这一幕,难得一见。

也能看得出来,云老爷子此间确实心情极好。

在云泽落座之后,谷良并未就此离开,而是干脆留在这里,做起了府上婢女的事情,一路小跑绕过桌子,来到云凡跟前,一改往日里神情萎靡的模样,强打精神,笑呵呵地拿来一只酒杯,拎起酒壶为云老爷子添了杯酒水,又给在其身旁的两人各自添酒,之后才去云温章那里,按着顺序打圈儿倒酒,哪怕其中一些人的杯子里面,本就酒满,也要象征性地添上几滴,等到做完了这些之后,才放下酒壶,转身去了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

云泽在那儿看到了驼背老鬼杨晃,乘船老人周繇,还有只在“路上”才能见到的佩剑骸骨,红衣女鬼,以及其他几个不知道具体姓甚名谁的阴鬼邪祟。

杨晃笑呵呵地具备示意,一饮而尽。

周繇头上那顶斗笠,正挂在背后,以真面目示人,脸色奇差。

佩剑骸骨并无血肉皮囊,端坐在那张桌子的主位上,双臂环胸,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红衣女鬼正头颅歪斜着看来,眼神当中明显带有阴测测的古怪笑意。

云泽面无表情,缓缓收回目光。

原本还以为只是“路上”的阴鬼邪祟,大抵类似于剪径蟊贼那般,会在有人横渡那条浑浊黄水的时候,取人性命,没曾想,就连他们也是云府鬼仆。

云老爷子忽然磕了磕烟杆,笑呵呵地看着云泽,缓缓说道:

“既然人都已经到齐了,酒也已经添上了,那就先喝一杯,喝过之后,咱们再说其他事情。”

话音落罢,陶老爷子与那筋肉精悍的中年男子,便顺势举杯,云温河面带微笑,亦是如此,唯独相邻而坐的云泽与云温章不曾动过。但云泽是不想理会,云温裳却是动弹不得。

云老爷子不曾在意这些,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哈了一口酒气出来。

这一幕,同样难得。

毕竟平日里的云老爷子只会喝茶,至少是在云泽的印象当中,从未见过云凡喝酒。

陶老爷子神情复杂,看了眼神冷漠、无动于衷的云泽一眼,暗自叹了一口气,便将酒杯举起,同样的一饮而尽。

另外两人,那中年男子与云温河,也都各自放下酒杯。

云老爷子抽了口烟杆,忽然起身离席,来到那位中年男子的身边,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介绍一下,这位便是谷良与你说过的,那本古书上面记载的人物,名叫贺风,与近古人皇云天澜,是同一时期的人物,只是因为所修之法被人喻作邪魔外道,所以云天澜证道称王之后,就将他给关入后山那座大牢当中,量刑十万八千年。”

云老爷子抬手点了点云泽。

“有件事,你应该还记得,就是在你十八岁那年回来的时候,仁儿曾经带着你和云鸿阳一起去了后山,途中曾经有过一次灵魄离体,就是因为你的实力太弱,只被贺风看了一眼,就落到那般境地,最终还是雪姬出手,将你灵魄暂且按住,又拿出一枚伴生冰晶,这才终于救你一命。”

云泽不动声色,眼神漠然看向那位中年男子。

后者笑了笑,抬手抱拳。

云老爷子抽了口烟杆,手掌重新落在贺风肩膀上,拍了两下,继续说道:

“不打不相识,没必要这么冷眼相向。不过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值得一提,就是贺风的刑期其实还有六七十年,而他现在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

云老爷子笑了一声,转身缓步走向云温章,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说道:

“还要多亏了这个不孝子,竟然偷走了我在后山留下的半株圣药,想要惹我发怒,对他出手,然后借机救出贺风,让我二人同归于尽。只可惜啊,那半株圣药,还真算不上什么太好的东西,毕竟很早之前,我就已经将它摘掉一半,用在你那只是凡夫俗子的娘亲身上了,然后这么些年过去,那株造化圣药也因有所缺失的缘故,药力一直都在缓慢流散,到如今,就连十之一二都未必留有,又有什么好珍惜的。于是我就在那半株圣药里面动了些手脚,简单来讲,就是将那圣药的残余药力当做压阵之物,布置了一座阴阳颠倒阵。这座阵法,你可能没有听说过,没关系,这座阵法其实很简单,因为它的具体作用,就只是狸猫换太子而已,可以直接交换肉身,灵魄,或者肉身与灵魄,不过一旦两者都换,就会看起来只是相互交换了位置,没有什么特别神奇的地方。”

说着,云老爷子那只手,便按在了这个云温章的

脑袋上,逐渐发力。

“所以这个不孝子现在究竟身在何处,你也应该已经知道了。身为人子却不敬不孝,真是白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本,白学了那么多的圣贤道理,我只将他关了六七十年,不算过分。”

话音落罢,云老爷子便手掌一沉,于是那个面带微笑、端坐不动的云温章,便整颗脑袋砰然炸裂,红白四溅,宛如真实。

但也只是短短片刻,就尽数化作星星点点的流萤飞散出去。

云泽面无表情,不动如山。

然后是长女云温澜。

云老爷子面上笑意逐渐收敛,变得眼神阴沉,还未开口,便将手中那支烟杆轻轻瞧在云温澜的肩膀上,然后这具前不久才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鲜活”尸体,就逐渐变得肤色黯淡,血肉干枯。

“云温澜,是杨晃最早带回山上的修行奇才,也是我收养的第一个义女,但她最开始其实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后来年纪渐长,不知怎的,脾气性格竟跟云天澜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一点就着,不拘小节,而且明明是个练气士,却偏偏喜欢与人近身厮杀,实在是让我越看越烦,所以才给她改名云温澜。”

云老爷子看着这具已经逐渐开始腐朽的尸体,忽然笑了起来。

“原本我还以为,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有机会在不会被人怀疑的情况下,将她亲手杀了,却不想,机会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云天澜自己找死,强行夺取天道底蕴,想要再造一位道王出来,与他一起强闯天关。最开始的时候,云天澜相中了温书,只是我这可怜的小儿子啊,竟然惨遭围杀,最终碎掉了气府命桥,这才终于逃得一命,于是云天澜迫不得已,便找上了白泽,却被拒绝,就只能去找竹清青,虽然结果是出乎意料的成功了,但在这座人间,又哪里容许两位称王的存在,所以他们便惨遭雷劫加身,无休无止,最终只能选择强闯天关,然后一个魂飞魄散,另一个顶着雷劫勉强逃了回来,但也没能抗过多久,便身死道消,就有了俗世所谓的灾变。”

说到这里,云温澜那具前不久才刚刚重见天日的尸体,已经彻底腐朽,如同烧焦一般。

云老爷子笑着伸手,只是轻轻一碰,尸体就立刻开始崩溃坍塌,很快就变成了一堆焦黑的齑粉,漫起烟尘。

“虽然不能亲手杀了云天澜,但能亲手杀了云温澜,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

云泽斜瞥一眼,忽然冷笑一声。

云老爷子走向云温凤的动作微微一顿,扭头看来。

“怎么?”

云泽不曾回答,双手揣袖,开始闭目养神。

瞧见云泽这幅模样,云老爷子面上笑意便逐渐收敛,忽然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大好兴致,就干脆大袖一拂,于是云温仲、云温书与云温雅三人,便尽数化作流萤飞散,而其余众人,除去云温河与云温裳之外,则是迅速变得肤色黯淡,血肉干枯,不消多久,就全都变成了烧焦一般的模样,然后不堪重负,一个接一个崩溃坍塌,变成了一堆又一堆焦黑的齑粉,落得到处都是,烟尘滚滚。

云温河有些无奈,只得抬起衣袖,遮掩口鼻,另一只手还在面前挥了两下,满脸嫌弃。

贺风神情悠哉,全然不去理会那些漫起的烟尘,还在喝酒吃菜。

陶老爷子沉默不语,同样也在闭目养神。

只有云温裳,越发泪流不止。

云老爷子将那烟杆重新塞进嘴里,继续沿着桌旁缓步行走,很快就来到云泽身后,先是吐出一口烟雾,之后方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很多事情,都跟我料想中的不太一样。且不说那些已经过去的,就只眼下,其实按照我的布置,那枚镂空螭龙纹珮,现在理应已经到了我的手里。只可惜,温书早年在外闯荡之时,实在是留下了太多没有彻底了结的恩怨,倘若不能让你运气好些,根本活不到今日,所以我在很早之前,就将府上几乎所有活人的大道偏颇,全都嫁接到了你的身上,可如此一来,某种无形之中的大势,就会开始针对我的诸多布置,横加阻拦。尤其你那道心的提前破碎,实在是我千算万算,也始终没有算到的最大意外。”

云老爷子抬手拍了拍云泽的肩膀,然后缓步经过云温裳身后,绕过最后半圈,重新落座。

云老爷子喝了口茶水,然后身形后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举着烟杆,放在嘴里一阵吞云吐雾,眉关紧蹙,也不知是正在想些什么,逐渐走神。

直到许久之后,云老爷子这才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白泽在你身上统共留了两招后手,第一招,是一层乌龟壳子,时间大概是在几个月前,他将你从极北之地送回补天阁的那一次,但他给你留下这层乌龟壳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云老爷子摇了摇头,并不知晓,便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抽了一口烟杆之后,继续说道:

“至于这第二招,则是为了护你周全,但更大的目的还是为了护那螭龙纹珮的周全,所以一旦当你因为某种原由昏厥过去,就再也没有谁能试图靠近那枚螭龙纹珮。”

说到这里,云老爷子就忽然笑了起来,摇头叹道:

“仁儿的运气也是相当好啊,在他将你带回宁心院的这一路上,竟然始终没有靠近被你藏在怀里的那枚螭龙纹珮,若非如此,只怕这个时候的仁儿,就已经变成一滩烂肉了。”

闻言之后,云泽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冷漠,两边瞳孔当中,各自有着一条雪白丝线,缓缓流溢而出。

云老爷子看他一眼,笑问道:

“真不需要时间继续养精蓄锐了?我还可以跟你讲一讲其他东西,像是为何我要等你炼精化炁,才开始真正着手此事;像是针对大道偏颇的剥夺之法与嫁接之法,各自需要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或者自身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一旦被人夺

走之后,会有怎样的感觉;又或者,我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用了多少时间,才让你爹最终落到那般地步的。”

说着,云老爷子面上笑意更盛许多。

正此间,云泽腹部就忽然血光迸溅,与此同时,一阵剑刃嗡鸣的嘹亮之声,陡然间响彻天穹,于是这张雪白圆桌的中间,就忽然多了一条雪白丝线,打从云泽腹部一路延展出去,最终来到云凡面前,却在距离云凡眉心只有不到寸许的地方,忽然凝滞不动,才能勉强看清,这抹白光竟是一尺锋芒毕露的剑尖,杀机迫人。

陶老爷子睁开眼睛,神情复杂,只是眼神微微一动,立刻就有几根粗壮树根破土而出,将半张圆桌稳稳托住。

贺风抬手按住自己这边的半张圆桌,筷子继续伸向桌上一尾霞光如雾的红色大鱼,一边夹起一块儿鱼肉塞进嘴里,一边斜眼瞥着那截颤抖不已的剑尖,面露意外之色,含糊不清道:

“那只白狐狸没死?”

云老爷子悠然抽烟,缓缓说道:

“前几年刚刚死透,毕竟也是当年的绝世大妖,那只老狐狸,还是有点儿本事的。”

贺风恍然,再也没有兴趣继续多问其他,筷子继续伸向桌上那尾红色大鱼。

云老爷子抬起另一只手,屈指一弹,那一尺雪光立刻悲吟一声,旋转倒飞,最终远远落在后院院门的地方,笔直插入院门门梁的正中,光豪如雾,长吟不止,杀气喷薄。

整个后院,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不少鬼仆目光转向一尺雪光,眼神当中尽是贪婪之色。

云老爷子对此不予理会,继续抽烟,悠然看向已经趴在桌子上面,脸色苍白的云泽,面露讥讽之色。

“明明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就连一把断剑都驾驭不住,偏偏还要冒险尝试,反倒是让自己身受重伤,这又是何苦。倒不如早些拿出那枚螭龙纹珮,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将它完好无损地夺到手里,咱们就干脆利落些,你也可以少遭点儿罪。”

云泽神情阴冷,咬牙切齿,一只手捂着鲜血淋漓的腹部,能够清晰察觉,不仅血肉都在一尺雪光闯出气府的瞬间,就被强盛剑气伤到血肉模糊,甚至就连身上这件黑蛟背筋缝制而成的法袍,也被撕出了一条条的细碎裂痕。

在其身旁的云温裳,眼角已经分明瞥见云泽惨状,满脸泪水,面露焦急之色,却又偏偏动弹不得,随即看向坐在圆桌对过的云凡,眼神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于是本在云泽手腕上的飞剑龙溪,忽然卷起一片浩荡水流,金光灿灿,瞬间盖住了整座云府,且有无数金光迅速汇聚,凝成一把又一把金色飞剑,数以千百计,无数嘹亮吟声杂在一起,响彻周天。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金色虹光横贯长空,一道道锋锐剑气,化作无数蛟龙,纷涌而去,所过之处,哪怕这座云府本身不凡,仍是留下满目疮痍。

但云老爷子依然悠哉,抽了一口烟杆,然后张嘴轻轻一吹,就有一串白雾宛如飞剑,势如破竹那般斩碎了所有蛟龙,也将这片笼罩了整座云府的金色大水,从中斩开,一分为二,使得这座剑化大水,不断蒸发出金色雾气,飘荡弥漫升入高空,悠然消散,前后才只短短片刻,这把尚且没能来得及展现真容,又被天下人称作“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飞剑龙溪,便在一口白烟之下,荡然无存。

而那一缕白烟,则去势不减,继续射向云温裳,瞬间带起一泼血雨飘洒,最终是在她的胸口上,留下一个拳头大小、前后通透的窟窿,这口白雾,这才终于飘然而散。

云凡将烟杆拿在桌面上磕了两下。

一缕无形气机,转瞬既至,本是端坐不动的云温裳,立刻身形一软,从座位上歪倒下去,带起一阵混乱声响,已是眼神灰暗,濒临死境。

云泽头也不回,死死盯着云老爷子。

云凡笑道:

“养女罢了,本是留着用来破你心境的,不过如今已经用不到了。”

简简单单解释过后,云凡便不再多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目光看向云泽,最后问道:

“是你自己拿出那枚螭龙纹珮,还是我帮你将它拿出来?”

话音一落,附近桌上的杨晃、周繇,以及佩剑骷髅三位鬼仆,忽然变得神色凝重,又有同桌的几只鬼仆,闷不吭声默默起身,走去后院角落,只是更多府上鬼仆,不知真相究竟如何,心里有些疑惑不解,却也大多选择留在原地,只有一少部分,稍作迟疑之后,便学着之前几只鬼仆那般,起身走远。

云泽余光看得分明,用力喘了一口粗气之后,便将原本用来制成身体的那只手,缓缓探入怀中,拿出了那枚螭龙纹珮。

莹润珠滑,翠色温碧,但终归只是世俗凡物一般,经不起磕碰。

徐老道从没说过这枚玉佩究竟有何隐秘,白先生也没说过,所以时至今日,云泽也还不知玉佩真相,便用拇指缓缓摩挲着玉佩表面,忽然笑了起来,艰难起身,靠在椅背上,终于开口说话:

“这枚玉佩,就这么值得你大费心机?”

云凡的眼神凝重,并不答话。

贺风注意到这些,便暂且停下吃菜喝酒的动作,笑问道:

“真有这么厉害?”

云凡置若罔闻。

贺风又问道:

“我来试试?”

云凡眼神冷漠,瞥他一眼,明显已经有些不太耐烦他的聒噪,贺风面上神情顿时一僵,然后慢慢收敛笑意,不再言语,一只脚踩在这边的半张圆桌边缘,用身体将椅子压得往后倾斜,双臂环胸,作势冷眼旁观。

云凡便不再理他,将那烟杆塞进嘴里,目光看向那枚螭龙纹珮,好一阵吞云吐雾,许久之后,方才感慨叹道:

“终归是要再见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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