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长吁了口气,双手抄于背后,抬目望望脚下天水一色的壮阔景色,缓缓唱道:

“倏烁夕星流,昱奕朝露团。粲粲乌有停,泫泫岂暂安。徂龄速飞电,颓节骛惊湍。览物起悲绪,顾己识忧端。朽貌改鲜色,悴容变柔颜。变改苟催促,容色乌盘桓。亹亹衰期迫,靡靡壮志阑。既惭臧孙慨,先愧杨子叹。寸阴果有逝,尺素竟无观。幸赊道念戚,且取长歌欢。”

此首《长歌行》本为郁郁壮志难酬、极抒胸怀悲愤之作,可眼前不过斗大字不识半箩的军汉,哪里听得明白。

当朝野乡楼台风行以吟文唱诗为雅事为荣光,建康城内城外,随处可见十人八人聚一堆,中间或站或坐一文士,闭目深思,忽尔仰天长叹,忽尔垂首低吟,遂成一景。幸是哪个达官贵人、王爷将相、士族门吏恰巧路过此地,被其才赋所折服,招之门下,致此入仕,封将拜候尚自难说,光宗耀祖却是稳稳当当的。日久,渐成各地文人志士展露才华、幸入官宦豪门的一条捷径。普通民众以欣赏如此盛世文风文景以为乐、以为荣。

众军汉虽不晓其意,却是听得津津有味。大睁了双眼痴了般动也不动者有之,微闭了双眼作摇头晃脑状者有之,口中念念有词者有之,不知所云、头枕在双膝上耷拉着身子者有之,晃得几晃竟已沉沉睡去。

多数军汉并不知晓,眼前这位谢中郎才华横溢,诗才震动朝野,少年时便有“江左第一”之名,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远近软慕,自诩天下才高十斗,前朝魏初曹植曹子建占八斗,自已独占一斗,余下一斗天下后世人分之。狂傲之态,可见一斑。这些普通军汉眼里只有官员“谢中郎”,而不知“谢才郎”。

正吟间,北台下两里开外传来哒哒哒马蹄声响,一支十数人的军马疾驰而来,铁马掌击踏在栈道上,简直让人心惊胆颤,寒毛倒竖,一条前朝时便已修建的栈道哪里经受得住纵马扬蹄。

谢灵运眉头一皱,待要上前询问。一骑黑马如旋风般驰近,一位顶竖红缨,头戴兜鍪,着一身筒袖铠、黑塔般满脸络缌胡子的汉子跳下马背,扬了马鞭指了谢灵运便喝:

“咋地歇下了,谁让你等歇下的,太尉的军令亦敢当儿戏么!”

先前军官道:“敢问,您是……”

络缌胡汉子唇角微咧,斜眼瞅了瞅他,鼻子里哼一声。

谢灵运道:“蒯恩将军么?”汉子冷冷一笑,道:“你是哪个?”

一种被羞辱讥讽的感觉蓦地袭上来,谢灵运暗压心境,沉声道:“本官桂阳公刘义真刘相国门下从事中郎谢灵运。”

蒯恩道:“失敬,原来是谢中郎谢大人!”话锋一转,不耐烦道,“我不和你磨牙费嘴,刘相国在哪,太尉有令!”

蒯恩根本不将眼前这伙人放在眼里,其狂妄无礼大大激怒了谢灵运,正待要说,身后传过一阵稚嫩声音:

“老谢,跟他一般见识么!姓蒯的你过来,父亲有什么话跟我说!”

众人回头,见后队一辆车辕上站着一位年约十一二岁、清秀面庞、眉宇间一抹孤傲不羁的年轻少年,双手背负,不屑地看着蒯恩。

此少年正是当朝太尉刘裕二子、封为桂阳公、奉命从京口西下直趋长安的刘义真。

蒯恩唇角不易察觉地沾了口唾沫,敛敛笑容,快步上前,跪立当地道:“末将蒯恩奉刘太尉之命,前来接应刘大人。”

刘义真看也不看他,淡淡道:“我知道了,何用你说。”掉头对谢灵运道:“老谢,到哪了?”

谢灵运道:“回公爷,已近彭泽县境。”

刘义真道:“到彭泽县境了么?县令可是陶渊明?”

谢灵运毕恭毕敬道:“正是此人。”

刘义真突地双掌一拍,轻咳一声道: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好一派悠哉悠哉的归田生活,让本爷羡慕之极,这陶渊明多大了?”

谢灵运道:“今年已五十有四。”

刘义真大奇:“原是个老家伙,精力倒旺盛,想归隐田园,本公偏不遂他愿。总有一日,本公要把他弄到手!现下不急,先看看他长什么模样,歪嘴斜眼本公不要。”

谢灵运道:“据我所知,这陶渊明可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材。”

刘义真闻言大喜:“那就好,那就好。小子们,给爷过来听着!”

跪立当地的蒯恩窝了一肚子火,却不敢泄出半分。早听刘太尉几个小爷一个比一个难侍候,喜怒无常,有功者,动辄赏赐上万;一言不合,便滥施刑罚。堂堂桂阳公,居然称手下小子们,可知传闻不假。

“你们给爷听好了,进了彭泽县,谁也不能透露出爷的行踪,口给我把严点,谁若敢泄出半个字去,别怨爷翻脸不认人!”

有人乍着胆子道:“刘大人,咱这么多车仗人马,有人若要问起,小的怎么说?”

刘义真不屑道:“爷本来从京口就可直接北渡长江,直趋长安。为甚要绕此远路,知道么?就是听陶县令吟诗来了。彭泽县境内,是听老陶的还是听你的,这么不晓事!进了县内,你们都给我当哑巴,当哑巴!谁说话,自己掌嘴!”

这个怪令听得蒯恩瞠目结舌,偷眼一瞧众人,脸上并无异样,好似早已习惯了一样。

刘义真不搭理蒯恩,浑不把这位随刘太尉南征北战、功勋盖世的龙镶将军放在眼里。

蒯恩肚子里的火一烘一烘的,找个话缝,朗声道:“公爷,末将蒯恩……”

话未说完,刘义真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奉刘太尉之命,前来接应我嘛,这不是接上了!蒯大将军,我识得你!小子们,这位蒯大将军可有烈语警世,你们想不想知道?当年随我父亲征讨孙恩贼众时,在军中劳役,曾怅然叹曰:大丈夫当弯弓三石,奈何充当马士。老蒯,我记错一个字么?”

蒯恩顿时热血上涌,不由对这位公爷有了一丝慰贴:“谢刘大人!当年我随太尉……”

刘义真摆摆手止住了他道:“你不就是个马士,给我父亲喂马么,牛皮什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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