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顾庄渐渐成形。曾经虎狼出没的密林里,开辟出了大片田地。顾三爷更和擅长农事的几个老人一起,规划出引水沟渠,从流经森林的那条大河引水浇灌。有了来水,坡地也能有好产出。更好的是近水平地,一两年后,定然是高产良田。

但凡事总不能十全十美。顾庄的日子虽好,也有让大家不胜其烦的糟心事。

糟心事来自和顾庄最邻近的村子,名叫吴家边寨。顾庄是新垦之地,国君直辖的国土。吴家边寨则是封地。名字里这个“边”字,表明它位于封地这个方向的边境。出了吴家寨,就是封地之外、未经人类垦殖的大野林子。

从前未经垦殖,现在有了顾庄。

顾三爷最初领着垦荒团过境时,专门备下重礼,拜会边寨寨主吴老爷。看在礼物份上,吴老爷总算还维持个表面客气。寨子里的村民却是全不掩饰,将垦荒团的人当贼一样提防。

一方是吃不上饭的难民。为了不饿死,先背井离乡,逃荒乞讨,又为了一点吃的,像牛马一样被人挑挑选选,加入垦荒团,一路跋涉过来。

另一方是本乡本土,虽然算不上安居乐业,但和饥民相比,这已经是上好的日子了。人都嫌贫爱富,边寨村民虽也是辛苦操劳,勉强才能维持个半饥半饱,却分外瞧不起外地来的饥民。再说饥民们为生活所迫,难免有时小偷小摸,顺手牵羊,于是更被本地人耻笑,称之为“开荒乞丐”“开荒贼”。

不只是顾三爷这支人马,历年所有垦荒的,都被封地边民轻视,乃至于欺压。

怎么欺压?去森林里开荒,事先准备再周全,事到临头总免不了缺这少那。就地筹办,找的自然是边寨边民。不找他们,还能找谁去?又不是内地,嫌这家价高,转身另找一家便是。边寨吃定了垦荒的,无论垦荒团要什么,那真是坐地起价,还鼻孔朝天,态度倨傲。

若是垦荒的受不了边寨的高价(不是受不了气,人家掐着脖子,天大的气也只好强咽进肚子里),从内地采买。货物无论大小轻重,总不能从空中飞过边寨。从他这里过,就要受他盘剥,比占山为王的强盗还狠些。

垦荒的还没处打官司去。新辟的国土,国君还没有派

遣官吏,打官司一定是在封地。封君本就不愿垦荒,当初支持,是为了将饥民赶出城市。既然已经将这些人远远地赶到了边境,还指望封地的官吏替垦荒团主持公道?

说起来,吴家边寨的村民并不比其他边民更凶恶些。但顾庄这些人依旧被他们整得好苦。好在顾庄有涂生,不仅力大,他还是个万事通。大活重活如伐木、开荒、打铁、造窑、搭盖房屋,小些的如捕兽、钓鱼,件件是行家里手。

(这些都是当年在刘赵庄学到的本领。涂生没能如愿在那里落户,这些手艺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森林里最多的自然是种种草木植物,种类成千上万。这里面有能让人吃的,有能给人治病的,也有沾一点就毒死人的剧毒之物。饥民中虽有猎户,之前狩猎也只在有人烟地方的树林。像这种生荒林子里的东西,十分之一都不识得。涂生却有办法。虽然同样不知这东西能吃不能吃、有毒无毒,他却能仗着体格强健,硬吃进肚里。

比如有不认识的蘑菇,他就敢先采几朵吃吃看。吃了没事还管饱,就招呼大家画图记录,从此便多了一样食物。遇上毒菇,换个人有性命之虞,他却只是发一阵晕眩,或者腹痛拉泡稀屎,过一阵便又是个没事人。

不认识的草药、没见过的蛇虫……有涂生这个神农试毒,顾庄有什么需求,绝大多数都能在这座大森林里解决。只在极少的情形下,才不得不受制于吴家边寨,看那些人的脸色。

吴寨人还大为奇怪:怎么总不见这些开荒乞丐来我们门前哀求?都在林子饿死了?

开荒队全部饿死林中,这种事比比皆是。但饿死之前,肯定要来封地边寨乞食。乞讨当然要不到东西。这不是边寨人心坏,实在是自己都不够,哪有余粮送人?开荒乞丐又不是一个两个,聚合成团,那么多人口,哪个寨子养得起?

乞讨讨不到,下一步便是硬抢。但大多数边寨每一两代就会来一批开荒贼,数百年下来,早有了应对之策。

从垦荒团过境,边寨为首者第一件要弄清的,就是来人带了多少粮食。这件事再容易不过。垦荒团携带的所有粮食,不管是封君、城主资助的,还是团首出资自购的,都由护送(押解)垦荒者出境的

卫所兵掌管。直等到了边境,才向垦荒团交割口粮、粮种。免得被饥民哄抢了粮食,却并不离境。

交割地点自然是在边寨。哪怕一粒米都逃不过边民的眼睛。

看过粮食,数过人头,这些开荒乞丐什么时候吃尽耗光,边寨的人一算便知。大约时候差不多了,寨主便要着人修整寨墙,安排器械刀枪,以逸待劳,等着乞丐们攻打。

就凭开荒乞丐饿成那样,结果不问可知。

这一次却出了古怪。上一代、上上代老辈传下来的万全方略,没有一条能用得上。

寨主吴老爷派人打着慰问的旗号探访,这是明面上的。颇有些边民自己偷偷前往,要探个究竟。这些都是早早做好准备,打算在这批开荒者身上发一笔财的,却落了个空,自然要看看为什么竟有这种咄咄怪事。

结果却发现,这伙开荒乞丐居然过得不错。虽然大都面黄肌瘦,但听说已经不怎么饿死人了。还划出了范围,供人定居。住处虽然多是窝棚,但成行成列,中间留出通道,四通八达,显然是今后的街巷。还有排污的地沟,沤肥的粪坑,炭窑、铁匠铺等一应俱全。

这明明就是一个大村的雏形。村里为首的几家甚至已经建起木屋。虽然粗陋,但宽敞轩昂,自有一番欣欣向荣的气象。

真正惊人的不是村庄,而是田地。

大片莽林不见了踪影(已经成了房屋、木炭、柴薪),平展展的土地上,不要说那些千年树根,连大些的石块都没有。松过土,施了底肥,到季节时撒下种子,出来的便是粮食。

这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照理说,这些人自食其力,不来村里乞食骚扰、偷鸡摸狗,吴家边寨除了少数等着发难民财的之外,其他村民应该高兴才对——原以为有麻烦,现在却平安无事,岂非喜事?

可叹这个时代人心不堪,叫做笑人无憎人有。人穷了要耻笑他,人富了又嫉恨他。尤其是村民们当初高高在上,亲眼看着这些饥民破破烂烂地从自家门前经过,现在却发现人家过得不比自己差多少,再过些年,还会越来越好,自己就是拍马也赶不上。

不由得吴寨边民同仇敌忾,将顾庄视若不共戴天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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