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虽说是都城,但资历浅得很,连城门都斑驳着一股子寒酸气。里面的主人家似乎也觉查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城门外安放了两只威武十足的石狮,算是勉强充个门面。但再威武的石狮也总是石头做的,没什么威慑力。血衣此刻就把自己尊贵的屁股安放在石狮的头顶上抱着剑打瞌睡。身上披着商小畔亲手做的冬衣,一点也没觉得这是上京的冬天而且还是深更半夜。

血衣的眼睛陡然明亮了起来,他因为太过瘦削,脸有点小,就显得一双眼睛很大很精亮,他从石狮头顶飘了下来,向黑暗里走来的几人招了招手。

其实不必他招手,厉刃、断流、独孤袖、冰情四人也早看到了他那一身红衣。四人穿着清一色的夜行衣走到他面前:“门主呢?”

他们这些人里,若单论轻功,只有血衣能和落梅齐肩,所以他先行一步追上了落梅,看着落梅进了上京的云来客栈这才到城门外等着四人。城门早已紧闭,夜里还有宵禁,不时地有整齐的脚步声穿街过巷。五人会合后绕过城门上的岗哨,从另一头的城墙上直接翻了进去。

落梅刚进云来客栈就遇到了金卉迟和耿大力,这面见得太过突兀了些。此时落梅的脸上还蒙着那层叫做宁可清的人皮面具,金卉迟给自己下毒陷害落梅的事,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不明白的只有一个耿大力而已。

“宁可清”。耿大力一声断喝,但他的重剑尚未完全出鞘就被金卉迟的手按住了:“她若想要我的命,大哥是拦不住的。”落梅神色冷漠地在金卉迟对面坐了,仿佛那是一张没有人的空桌子。耿大力虽对金卉迟的话深信不疑,但是对面的宁可清若是真的要出手伤他的兄弟,哪怕是豁出命去也要拼上一拼。

澹台若谷率领的武林群雄,化整为零,陆续进了上京城。简纤柔和澹台若谷这一队人刚一进城门就被几个丐帮弟子引到了云来客栈。他们进门的时候正看到这气氛诡异的一幕。澹台若谷等人不认识易了容的宁可清,但是叶沫尔和简纤柔知道。叶沫尔并不奇怪宁可清会出现在上京,只是他的目光掠过金卉迟时发现了他身上的素服和腊黄的脸色。简纤柔则是默不作声地坐到了离他们远一些的位置上去。她倒不是担心二人找她的麻烦,只是在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而金卉迟与宁可清也心有灵犀地将彼此之间的恩怨先放到了一边。

浮沉阁、金玉堂、无归山庄、六合门都派出了人手在外打探消息。客栈内众人用过一顿食不知味的饭菜后都各自回房等消息。

浮沉阁最先收到了用流火匣传来的消息:明日午时,腰斩示众。简纤柔的银牙都要咬碎了。半晌后简纤柔稳了稳心绪轻轻叩响了金卉迟的房门,金卉迟问也没问是谁就冷冰冰地硬梆梆地说了一个字:“进”。简纤柔推门进去,房间里淡淡的草药味飘入她的鼻中,苦涩而沉闷。桌上放置着一只空了的药碗。他刚刚服了药,脸色有些不好,看到进来的是她,脸色就更不好了:“有事快说,没事快滚。”金卉迟很不客气地丢过来一句,他从来不懂跟女孩子说话要温柔那一套。在他的眼里,女人和男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只区别自己人和外人——还有另他讨厌的人。无疑简纤柔是他很讨厌的一个人。

简纤柔早已习惯了他的冷脸,并不以为意,只是把从流火匣里取出来的信笺递给了金卉迟。金卉迟看完眼角微微跳了一下。简纤柔眸色深深:“你一定很恨我,因为是我把他推到了这一步。”金卉迟冷哼:“你如果没有别的事就给我滚出去。”简纤柔静静地看着他,并不生气也没有滚。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让我三弟死在金人手中,好让我与金国朝廷结下死仇,然后走上你铺好的路?”简纤柔身子微微颤了颤,神色凄苦地低垂了头:“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来想过要伤害他。”金卉迟冷笑:“那你为什么让他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你明明知道他虽然武功很高却宿疾缠身,不能与人久战。”

简纤柔神色淡然:“我知道,但是他也是大宋子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金卉迟手肘撑在桌上,手指按住了额头,又是这些无聊的话,金卉迟恨恨地看着简纤柔:“简纤柔你不要整天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东西。我告诉你,皇帝姓什么是哪族人都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还就告诉你,不管这江山跟了谁的姓,我,银子照赚,日子照过。”简纤柔语声淡然:“如今云沁寒身陷囹圄,生死一线,你还能说与你无关吗?”金卉迟腾地站了起来,怒指简纤柔:“如果不是你,他会落得如此下场吗?我三弟待你一片赤诚,你竟忍心将他玩弄于股掌,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简纤柔反唇相讥:“是,他如今这样是我害的,但是你也帮了不小的忙。”

简纤柔这一句话像是狠狠地在他心上捅了一刀。金卉迟无言以对,一时气得狠了,顿感头晕目眩,一手扶在桌上才没有摔倒。

房中金卉迟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耿大力第一个推门进来,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怎么了?”叶沫尔随后走入取出一个小瓶放在金卉迟鼻下,一手抵在他后心以大梦心经的真气为他理气顺心。手掌隔着单衣触到他的后心上一片潮湿灼热。

耿大力一旁轻声安慰:“二弟不要太过动气,我们这么多人都在,大家一定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的。”金卉迟缓过一口气苦笑:“万全之策?劫狱还是劫法场?不错,六合门门主、不归山庄庄主、火凰宫宫主再加上大哥算是把这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全都聚齐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去闹一闹全身而退自然是轻而易举。可是要把一个重伤的人救出来却是难如登天,别的不论,你们刚刚动手人家就能立刻将三弟抹了脖子。到时候杀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门外站的宁可清,澹台若谷、澹台轻羽三人都沉默了。他们之前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他们只要想到他在那恶名昭彰的天牢里受着非人的折磨就心急如焚,恨不得以身相替。此时听了金卉迟的话却茫然失措起来。

金卉迟坐下定了定心神,眸光突然射出狠厉来:“谁都不能伤害我的兄弟,天王老子也不行。谁若是敢伤了他,我一定要他死。”简纤柔目光幽幽地飘来:“你想怎么做?”金卉迟撑着桌子站起身来:“不关你的事。”他回头看向耿大力:“我有事出去一下。”耿大力一把拉住他:“去哪儿,我陪你。”金卉迟推了推耿大力的手:“去找唐括普哲,大哥跟着不方便。”耿大力闻言顺着他的力道松了手,这的确有些不方便。唐括普哲对二弟的别有用心他早就看在了眼里。二弟自己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在这个时候才会想到要去找唐括普哲帮忙救人。

金卉迟转向叶沫尔:“义父方才那个小瓶子可以送给我吗?闻着挺舒服的。”叶沫尔地将小瓶递到他手中,又抬手在他额上试了试温度:“你在发烧,这个只能提神。我这里有颗药能保你一个时辰内神清气爽,时辰一过你就会困倦难支你确定不要人跟着吗?”金卉迟从叶沫尔手中拿过药收好,并不急着服用。叶沫尔才不信他什么不方便的鬼话,他要做的事恐怕是有些凶险所以才执意不让人跟着。金卉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大步离开。

他的确如叶沫尔所料,根本没有去找唐括普哲,但的确不方便,因为他要去的是海陵王府,找的是海陵王。

金卉迟向海陵王府投了拜帖,静静地站在门外候着。金卉迟自认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他没有想要闻达于世也没一块门楣等着他去光耀。所以他对海陵王这种野心家没什么好感,做到敬而远之即可。他倒不是怕,只是觉得那个赌注本身对他并没有吸引力。整个天地里唯一对他有吸引力的不过一个云沁寒而已。

金卉迟并没有等太久就听到海陵王完颜亮豪迈的笑声。竟是亲自出来相迎了,而且还是……倒履。金卉迟心中暗骂一声虚伪也立刻比对方还要虚伪地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快步上前拜倒见礼,竟是真的逼出几滴热泪来。

海陵王请金卉迟入了偏厅奉茶,客套了几句后,金卉迟从袖中取出事先备好的一份手抄的金刚经恭敬地呈给海陵王。海陵王先是一愣,不明白金卉迟的意思,随后脑中豁地亮过一道闪电。那份金刚经仿的是当今天子的笔迹,用的是汉和女真、契丹三种文字。金国平定辽国,跃马中原,但文字却久久不能统一,每每颁旨都要译成三种文字。而海陵王若要摸到那把龙椅,禅位诏书是免不了的一环,否则就算他硬性抢来也坐不长久。但以当今皇上完颜亶那副性子,恐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会说半句软话的。

完颜亮图谋那个位子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宫中、军中、朝中他都培植了一些势力。缺的唯有金卉迟这一股东风而已。但当金卉迟真的把这股东风送到他面前的时候,完颜亮却不敢冒然接下了。他以往想要结交金卉迟只是看重了他的财力,并没有想让他离自己这么近,他们之间的交情也远没有到能共生死的地步。

完颜亮保持着应有的谨慎,客气地劝茶。金卉迟从完颜亮细微的表情变化里判断出自己原本的猜想没有错,随即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来,向着完颜亮一揖到地:“太祖英明神武,带领女真一族建下不世功业。草民虽未亲见,但想来也定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祖先创业不易,可是如今陛下却并不珍惜这份江山社稷。天公降雷示警,陛下本应下诏罪已,忏悔已过。可是他非但假手他人拟诏,过后还因诏书不合已意竟当殿诛杀大臣。惹得天怒人怨,这大好山河正需要王爷出手救治。”金卉迟的声音很轻,语速却很快。完颜亮很有耐心地听金卉迟把话说完才虚张声势地说了句:“大胆金卉迟,你可知罪?”

金卉迟垂了垂眸:“草民知罪。但为了王爷知遇之恩,草民愿肝脑涂地。”完颜亮端详着金卉迟的目光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这么说,近日来了上京的那些江湖人是你的人。”金卉迟无声默认。那么多的江湖客突然涌进上京怎么能瞒得过这些皇城里的地头蛇呢。让海陵王误会是最好的选择。

海陵王沉默了片刻,突然无声地笑了笑:“汉人中能将别人的笔迹仿得如此以假乱真的,并不多见。而且那些人大多不识我女真文和契丹文。金堂主这样的人才也算是世上少有了。”

海陵王说完这句话端了茶盏送到金卉迟面前。这是要端茶送客了。金卉迟心里冷笑,这蛮子倒是汉人的那些道道学得门儿清。来的时候倒履相迎,走的时候成了端茶送客,守在院门外的夜孤灯惴惴不安地等金卉迟出来,快步跟在他身后,心情复杂地叫了声:“堂主”。他在这海陵王府只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王府侍卫,远不如在金玉堂时风光。但他是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他相信只有蹲守这个坑总有一天会长出丰盛的果实来。可是他来这里是因为金卉迟。金卉迟在王爷面前吃不吃香关系到他的前途地位。看到海陵王对金卉迟的冷淡,他有些慌张。

金卉迟怎么会不知道夜孤灯心里的那一点小盘算,回头温柔和煦地笑着寒喧了两句。夜孤灯却没这个心思跟他叙旧,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王爷先前不是费心劳力地想与堂主结交吗?如今这是什么意思?”金卉迟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怎么也学无眠心存旁骛了。”夜孤灯皱着眉没有再说下去。金卉迟从袖中掏出一只浅碧色的小巧纱笼:“许久不见,给你带了点儿小礼物。”

踏过王府的最后一节台阶,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了下来。海陵王终是信不过他。也是,就算是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突然的投诚有点心怀叵测的意味。如果能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有办法让海陵王相信他,但是他没有时间了。临行时喝下的那一碗药的药性渐渐淡下去,金卉迟没走出多远就有些微喘,额上的汗顺着脸颊不停地滑落,打湿他昂贵的衣襟。他又强撑着向前走了几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他本能地伸手去身边的处矮墙上撑了一把。触感告诉他,他正摸到了一张纸。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上面用粗糙的线条勾勒出云沁寒的样子。上面的字有些模糊了,只有“腰斩”两个字明晃晃的日期像一只鬼怪似地撞进了他大脑里。

金卉迟感觉头痛得快要炸开了似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视线也有些不清楚了。他想起从叶沫尔处讨来的那只药瓶,从腰间取了出来,想要拔开瓶塞,却不料瓶塞有点紧,他仿佛记得这个瓶塞是自己塞进去的。他又多加了一分力,没想到手一滑,瓶子当啷一声滚到地上去了。他弯腰想要拾起来,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托住了他的身子。他抬头想要看清楚是谁,又有另一个人将那只瓶子捡起来,双手送到他面前。他想要伸手拿,却一时眼花,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卉迟,你怎么样了。”托着他身子的那个人声音有些熟悉,但脑子一片空白的金卉迟实在想不起来是谁。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药瓶中那股清幽的味道将他即将消散的神智重新拉了回来。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哲哲?”唐括普哲的手从狐皮袖筒里拿出来没多久,手上的温度很足,但是触到他的额头时仍是刺激得他打了个激灵。

“你烧成这样怎么出门连个随从也不带。”唐括普哲很粗暴地将金卉迟拖上了马车:“我就知道,云沁寒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一定会来上京的,只是没想到你这个人这么没义气,到了上京也不来找我。”金卉迟的头虽然还在疼,但神智却很清醒,迟疑地看向了唐括普哲。唐括普哲耸耸肩,对金卉迟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很真诚:“画像一贴出来我就认出是云沁寒了。不过我向来不是个多事的人。除非是你的事。”唐括普哲眼角微微扬起一个暧昧的弧度。金卉迟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盯着唐括普哲的神色有些骇人。唐括普哲以为他是怪自己出言轻佻,没想到金卉迟说的是:“哲哲,帮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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