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隐隐有山雨欲来的架势,大片乌浓的厚云压了过来,众人都沿着廊庑行走。安嬷嬷燃上京中带来上好的制香,细竹秋烟二人拢好衾暖,接到夫人的指示后退出了内室。

安嬷嬷早年劳累伤神,如今一旦放松下来,身子骨竟有些不适,加上南方湿软,今日忙了一整天有些疲惫,交代了两个大丫鬟后便去休息了。

内室里,元氏服侍着刘旦缙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接触多了,渐渐就消去了些不适应,轻声细语的把族里几位太太的事情说了一遍,又略略提了提西面院子下人吵闹的事情。

延蕴院主院西侧是三进的跨院,大姨娘二姨娘和四姨娘各占了一进,元氏虽不喜卧榻之旁有旁人安睡,却也不急于一时,因此只提六姨娘,

“虽然是小事儿,但毕竟家有贵客,各家仆从下人们既多,便不免闲话攀扯,但凡传到外面,还道是刘府家风不谨,因此命人将那几个婆子捆了关着。等安置了贵客,使人去问话,才听说是叶氏院子的,不知什么事情吵到大姨娘那边。”

顿了顿,微微抬眉看了眼刘旦缙,颇有些犹豫不决,“叶氏才进门,年纪又小,如今有了爷的骨肉,身子娇嫩本不该沾染这些粗事儿,可又不能偏颇了万氏,妾身只好遣了安嬷嬷去叶氏瞧一瞧。”

刘旦缙单手撑着脑袋歪在美人榻上,另只手里晃着个香袋,闭着眼悠悠道,“不过几个刁奴,打发卖了谁又能说什么,你如今是我的正夫人,一院子的事儿还不是一句话,我放手撂给你可不是玩玩而已。”

说着就轻笑了起来,摇头道,“那丫头你也见过,呆傻得很,就由着她去吧,是个没见识的,用不了几升米,——不都说你们女人那几个月性子乖张么,”睁眼瞅了瞅元氏,一笑道,“果真挺是这么回事儿。”

元氏被五爷这一眼瞅得,立刻就红了脸,低头轻声道,“可不是。”

看着端庄贤惠,还是年轻见不得荤笑话。

五爷笑了笑,心中不禁起了怜香惜玉的意思,隔着榻上小几牵过元氏的手儿,带着酒醉的微蕴声音有那么几分温柔,“如今还是你的大喜日子,不用想那些,——身子还难受么?”

……

三日后回门,刘旦缙并没有见到元大舅元晋提到的生母柏氏姨娘,两人互相拜了几拜,大笑着相携去了外头喝酒说话,元氏则与安嬷嬷等人进了内院。

穿过几进院落,早有等候着的李嬷嬷迎候,见了元氏远远的过来,一面欢喜的朝里头传话,一面迎上来,“七小姐!”那话刚一喊出,便鼻尖酸涩的哽咽着,“我的好小姐,快,姨娘在里面等苦了!”

安嬷嬷心情很好,笑容满面和李嬷嬷一同搀扶着元氏进了院槛,“看看你这老了的东西,哪里还能再叫‘七小姐’,如今得改口,称‘刘夫人’了。”

李嬷嬷只管点头,“哎,可不是!”

元氏心下又是欢喜又是紧张,被众人拥簇着进了内室,柏姨娘一见面霎时被触动往事,眼看着女儿换做妇人装便泪如雨下,慌忙扶起要跪地叩拜的女儿,声声泣泪呼唤,“我的好清儿,快起来,让姨娘好好看看!”

元氏也是泪水满裳,哽咽着推开姨娘的手,“姨娘安心,容女儿叩谢姨娘生养之恩。”

柏姨娘掩袖垂泪,被两位嬷嬷扶坐于正位。

正正式式的完成三拜,又代五爷行了礼,之后不管不顾的扑进姨娘的怀中,好似积攒了几世的泪珠儿,放声大哭起来。

在场皆是闻声流泪。

安嬷嬷与李嬷嬷都是服侍主子经年的老人,等正式做完规矩,早早屏退不相干的,上来劝解了一番,待姨娘与元氏笑逐颜开的说起姑老爷的好话时,早已是满心满眼的喜气,笑着拉扯出了房屋。

元氏自懂事起就明白自己的身份,虽与柏姨娘相依为命,却向来不敢如此放肆的在一处说心里话,生怕被人揪住说事儿,徒惹非议。

李嬷嬷与安嬷嬷也是许久不见,此时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抓着安嬷嬷就往自己的房里带,关了门便道,“快快说说咱们那姑爷如何,七小姐虽说好,二爷也说姑爷很好,我总是不能放心。”

安嬷嬷笑安抚着道,“姑爷正是有为的年岁,精神气骨都是很好的,人也比初生毛小子懂得体贴温存”说着就笑了起来,眼眸闪了闪,“不是我说,比六小姐的那位姑爷强了不知道多少!”

这么一比,李嬷嬷便不由自主的笑着双手合十道,“果真如此,那真是极好的!佛祖保佑我们小姐,总算是熬出头了。”

“当初谁又能知道这些呢,”安嬷嬷感慨着,看向李嬷嬷认真道,“当初六小姐话里话外的意思,说姑爷满院子的姨娘,让人好不可气!让我看来,这刘家在江中家大业大,几个模样确实出挑得很,那些少爷也都是不抵事儿,年岁不大又在外头念书,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说着,嘴角微翘,端着李嬷嬷递来的茶盅,吹了吹上面的茶叶,“——阖府上下,我看得上眼的也只一两位,也都是桑间人物拿不出手段,怎么也比不得小姐厉害。”

李嬷嬷也点头,“正是这话,那府里看着乱,咱们七小姐的本事怎么也不会吃亏,——诺,你托人捎过来的方子二爷寻了几个大夫看了,都说妙极,”说着,从袖中拿出了那只方子,认真看了看,“而且像七小姐那样年轻的吃了,最养身子:只是分量上,还得把了脉才能断。——究竟是哪里得来的,快告诉我。”

“既是好东西,姨娘可能吃?”

李嬷嬷干瞪眼,“姨娘有配药,吃这个作甚,怎么,还卖什么关子不成。”

安嬷嬷只好叹息,“咱们这样儿的,什么没见过,倒是有这么个事情说给你听:刘府里才有个六姨娘,早进门三五个月,模样清俊得很,瞧着眉目之间有一些聪慧,只是行事有些笨拙。这东西便是从那里得来的。”

“哦?……只听说新姨娘是乡下村里的女儿,竟是这样的人物!”李嬷嬷说着,面露深思,“这几味药,都是难办之物,这里只有姑爷的铺子里供着,还是这一年才开始有的,恐怕就是那位小姨娘的主意,——单单能有这些见识,也不能大意了。”

“这是自然,咱们姑娘如今把那位供着呢。”安嬷嬷自然是知道这几味药材的贵贱,又想起五爷对那位六姨娘的纵容态度,心中暗暗记了下来,笑了笑,才把话又扯到元二爷元晋的官职上来。

及至晚饭毕,刘旦缙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府。

不消几日,有了刘旦缙的话,府中的内务大权渐渐收入元氏手中。两位少爷仍旧被送到书院读书,小益哥儿跟在母亲身边,元晋为这位小外甥请了先生教导启蒙。起居饮食的旧例不曾变化,除了六姨娘特殊情况外,其余都依了原先的样子。

至于原先正房夫人是什么例子,也都是元氏说了算的。

大姨娘万氏因在贵客面前言语不慎,被斥了几句不服反驳,元氏淡淡的让她回自己屋子抄《女则》;二姨娘梅氏与四姨娘苏氏整日在元氏跟前侍奉;三姨娘自由惯了,且“非我族类”又是兄长所赠,元氏让她继续住在府西边的含丘院,也不拘请不请安;五姨娘本身就是个摆设,站在哪里都跟个隐形人似的,元氏混不在意。

只有一个叶英儿,自从元氏亲口免了每日的定醒后,越发的懒惰疲惫,每每日头高起,才不清不愿的从被窝里出来,到处都抱着暖炉在手。

她自己是明白元氏的意思,没多高明的招数,把她蒸在火上烤而已。

生死场上走过一回的人来说,她确实没什么可忌讳的,如今有的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如何还能要求更多,——至于孩子,自有他的福分。

出了喜月,各个姨娘翘首以盼,纷纷拿出手段银钱去打听五爷的动向,可刘五爷仍旧整日里忙碌操劳,不是睡在外头就是歇在元氏房里。这让整日都在正房侍候的四姨娘咬破银牙也没有办法。

很快十月也过了去,锦绣院正房的门窗都换上厚厚的棉罩帘,隔绝外头的寒风。

东暖阁的月洞窗由五块偌大剔透的琉璃片镶着,哪怕外头寒风刺骨,也不会侵袭进来,反倒晴日里阳光明媚,一洒满炕的温暖,简直是洞天福地。

说起来其实也就是玻璃,可在古代却是稀罕的东西。叶英儿很喜欢刘旦缙给她的这个生辰礼。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某个温暖的中午外院传来消息,下午五爷来锦绣院吃饭。

叶英儿正拿着剪刀裁剪给孩子的小被褥,听闻后笑着让人给传话的小丫头打赏,“这么冷的天,可怜见的,拿钱去买些糖吃着玩罢。”

小丫头欢喜的将荷包攥在手心退了出去。

蒲芮穿了针线,比了比长短用小刀截下一段,拉着线末尾搓了个结,将针小心的交给六姨娘,自己则把姨娘又剪剩下大段大段的布头收集起来,和其他线团放进簸箕里以后再用。

叶英儿从前没做过大部头的针线,顶多是缝补纽扣之类,如今用的是上好的针线,最新最暖的棉花,还有种种柔软到不行的布料,怎么也想给自己孩子做最好的出来,因此手中带着银质顶针,一针一线的纳下去,无比严谨。

迎絮把有些变凉的手炉拿出去换了新炭,再进来瞧见炕上的姨娘,尽管隔得远,也能感觉到姨娘身影上被柔光打出来的熠熠的光泽,……因为锦绣院终于拔了头筹的缘故,所有人都因为五爷的即将到来欢欣鼓舞。

蒲芮去铺新棉花的时候,迎絮坐到炕沿上,“夫人让大厨房送了几尾小黄鱼过来,已经拿去让刘福家的腌渍着炸了。”

“几尾小黄鱼能值多钱,还不如你们给的赏钱大呢,”六姨娘低着头缝纳着,偶尔抬头看这边一眼笑着吩咐道,“咱们厨房剩下些什么,用不着胡天海地的麻烦折腾,就做一桌有味道能下饭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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